養 母
楊新雨
我的養母,是個很小氣的人,至少在我們村里,許多人都是這樣認為的。
在我童年和少年時的記憶里,養母也確實是小氣的,她總是和別人鬧事,只要她覺得自己在某個事上吃了虧,她都要叫嚷起來。
不僅如此,她還常常懷疑別人暗地里占了她的便宜或損害了她的利益。
尤其在我小時候的那個很困拮的年代,她常常為了一點以現在的眼光看來是很微不足道的利益與人生氣爭吵:院里曬的豆腐好象少了一塊;杏樹上某一部位的杏可能被誰偷打了幾顆;同院的嬸嬸家的雞進了她的小菜園,嬸嬸分明看見了卻故意不管;隊里的人來量糞堆,那尺子有點偏……她常圓睜了眼、壓低了聲音或故意提高了聲音,向我或其他鄰居細述在某個事上被損害的情由,或者訴說某個懷疑。
嬸嬸家的人在院子里做些什么時,她便從窗戶紙間嵌著的一塊不規整的小玻璃上向外窺探,偵視著嬸嬸家有無損害她的行為。
對一些“重大”的被損害的事,即使已經過去很久了,只要她再想起來,便要隨時地再叫嚷再氣憤一番。
而且“再想起來”在她也是很容易的,因為她總能將所有吃虧受害的事都聯在一起,每說一件事的時候就常常混上過去的事一起來說,于是她又被人稱作是愛“狗扯羊皮”。
但奇怪的是,她除了和嬸嬸家總不和氣外,和別的鄰居也沒搞壞關系。
細想起來,她雖然不讓別人占她的便宜,但好像也沒有聽誰說過她愛占別人的便宜。
或許可以認為她是太守護太愛惜自己家的一切了。
有一次,我在野外與小伙伴們玩耍,燥熱中將衣服脫下來,放在石頭上,最后卻忘在了那里。
就為這一件很普通的衣服,她在全村幾百戶人家挨門挨戶查問了個遍,弄得我從小就覺得很沒面子。
然而凡有好吃一點的東西,她是不吃的,她都留給自己的親人,她認定的親人自然首先是養父和我,其次則有她的兄姊幾家人。
她每做了好點的飯菜,就總愛站在一旁,親眼看著她的親人一口一口吃下去,她的口虛虛地不斷張合著,你喝一口湯吸溜一下,她也隨著吸溜一下,似乎在協助著你吃。
這樣的情景可能是她最感到幸福的時候,她看著你吃,比她自己吃要香得多。
我卻常常因此生氣地放下碗,說你自己吸溜去,我沒法吃。
她才一下醒悟地趕緊把頭扭開,蹲下身去看她的灶火。
偶而來了客人,她便采取應付的態度,主要是在盛飯時作點手腳:端上來表面看是一樣的飯,而自己親人的碗底卻埋伏了雞蛋或其它好東西;即使是盛合子飯,自家親人的碗里是豆角山藥瓜等稠稠地一大碗,而那客人的碗里差不多就只是稀湯而已。
我那時只有十歲左右的稚齡,但因看過了不少小人書,便深感自己的見識已遠在養母之上了,因此并不聽她的話,甚至覺得她很影響我的形象。
有一次家里有客人,等她將飯盛上來了,我便故意說要和客人換碗,她趕快阻攔,并用眼睛狠狠“剜”著我。
我畢竟年幼,又被嬌縱慣了,看著她那急眉赤眼的樣子,禁不住哈哈地笑起來。
當然也有例外,如果來了她認為是對她的親人很友好甚至很重要的客人,她也就隨之另換一種態度,招待得周到實在,待客人也如待親人了。
我想,她的心全部投注在自己親人身上,再沒有多余的東西給親人以外的人了。
是不是因此可以說她的愛是小氣的?哪一個家庭不是因為享受著這各自小氣的愛才有了最真切的幸福呢?真的能說她是自私小氣的嗎?她在親人面前何曾自私小氣過一點點?她其實只是對自己小氣。
我更小一些的時候,正值饑荒的年月。
有一次她從公共食堂流著淚回來,我看著她的樣子,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她看見我就哭著說:“今天沒給你拿回來不摻菜的窩窩(玉米面窩頭的俗稱),灰文秀子不給,非說沒有,明明看見還有……”
我吃飯挑食,養母也把我當嬌貴孩子養育,我還從來沒吃過摻糠摻菜的窩頭呢。
菜,是指人們慣常吃的野菜。
在今天的青少年們的感覺中,或許會覺得吃野菜是希罕的甚至是浪漫的事,但在當時,卻確實是窮苦的表現,糧食不夠,便需盡量多摻進野菜。
那時候,不摻菜的才是正經的窩窩頭,叫凈窩窩,有幾家能舍得吃凈窩窩呢?白面饅頭那就不要想,即使在并非饑荒的年月,一年內也只是吃幾回。
養母的哭聲使我對“吃”的理解變得不再是簡單和自然的事,一種有關生存的不祥的預告降臨在我的意識中了。
然而,由于養母在最困難時期的奮力拼爭,最終她竟然支撐了她的家,并且無虧無損地養育了我這個“嬌貴”的孩子。
那幾年的秋收時節,她趁著出工,每天偷拿回隊里的糧食,主要是玉米棒,每次拿兩個或三個,冷冰冰地塞在懷里揣回來。
應該說,那時候,農村的這種偷糧食的情形是比較普遍的,好像不大能按正常時候的道德標準簡單評判,大家都要爭取活命。
但是常常有人被抓住,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沒被抓住過。
想來也可能是大家看養父的面子,養父雖然在外邊給公家做事,在村里也有威信,加上我們又屬于村里最大的家族。
養父回來時,我便向他說養母偷糧食的事。
養父聽著,卻低著頭,默默地手持著煙鍋吸著他的蘭花煙。
養父是有文化的,可以熟讀《三國演義》和《東周列國志》。
偷糧食的事他是不能做的,但對養母的行為,他卻只有低了頭,不能硬做正人君子。
養母卻還要刺他,她似乎是帶點兒得意地說,“不是我偷下這么多糧,你說咱云秀怎么辦?”在養母潛在的思想里,她自己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她的身體,她的名聲,都是不重要的,她自己如何,她是連想也不去想的。
但她卻知道愛惜養父的名聲,她從來沒有要求養父去偷一點糧食回來。
許多年后,我在城里讀了大學,上了班,知道了許多事,知道了在那個饑荒的年代,城里人曾饑餓到什么程度,知道有的省份死了上百萬的人。
而我在農村里養母的庇護下,不僅沒有餓過一次飯,連挑食的習慣也沒怎么改。
過去的事一點一點地想起來,方明白是怎么回事。
記得有一次看著養母推磨,磨著摻了玉米軸的玉米,這種面我當然是不吃的,自然都是養母吃了,我卻記不起來,多會兒看見過她吃這種東西。
她的情形我是不注意的,即使看見了,我大約也不會有什么感覺,可能會覺得她原本是可以吃那些東西的,而我當然是不能吃的。
至少在童年和少年的時候,我是個沒心肺的不肖的東西。
養父得了大病,在經了無限的病痛折磨后,終于離我們而去了。
在病床前苦苦服侍了他數年的養母,悲聲大放,她長聲地哭訴著,“我怎么就把您服侍下個這樣兒......可惜煞您了,您的腦子那么好,怎么就不把您留下,留下個我干啥呀……”
養父不在了,我也如長大的鳥兒一樣飛走了,養母成了一個孤獨的老人。
她表達和付出愛的方式,也只得局限于唯一可做的一種,就是禱告。
而這常常做的禱告,也只是兩句話,分別為著兩個人:祈禱她的養子在外邊各方面順順利利,無災無難;祈禱在另一個世界里的養父不再受熬煎,不缺吃,不缺穿……為了她的禱告更有效,她又信奉了一個在我國很普及的教。
有一年我回去,夜里睡在炕上,耳聽著她在嘟喃著什么,問她,她便說了入教的事。
“有些話得背過(背誦),我不認得字,白天讓進秀家媳婦她們給念了,我再背……”養母說。
我的淚水突然洶涌地流出來,流濕了那個家鄉特有的大而高的、養母放在柜中只讓我一個人回去時用的枕頭。
養母見我不說話,以為我困了,她說:“睡吧,我不念了。”
與許多文藝作品中那些深明大義的乃至大義滅親的胸懷寬廣的母親形象相比,她是沒法比的,因此她也就只配是我的養母吧。
養母,我的恩重如山的母親,您沒文化,而我如今身處在都市的文化圈中,卻很難再見到您這樣純粹的人。
作者簡介:
楊新雨,太原市作家協會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都市》文學雙月刊副主編、編審職稱。
2002年獲中國散文學會“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2005年獲山西省“趙樹理文學獎”散文獎等。
作品入選北京版初中語文課本。
出生于張家口市,祖籍山西五臺。
曾在國家機關工作,擔任過大學教師。
有散文隨筆《孤獨仰望》等。
2005年6月,散文家楊新雨創作的《養母》一文入選初中《語文》教材(七年級上冊)第三單元,單元主題是“親情歌吟”。
這套初 中語文教材由福建師范大學的孫紹振教授主持選編,于4月初正式通過教育部專家組審查,將在全國發行。
博主留言:幾年前曾與楊老師有過短暫通話,但沒有更多交往。
在此祝楊老師筆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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