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釋>
實驗中學的新高一今年打破常規,往年只招收市區內的學生,今年擴大生源,招收了一批附近村子里成績優異的孩子。
新生剛一入校,年級主任就發現問題所在:雖然這一批來的農村學生成績好,基礎知識扎實,但是長期的方言教育,致使他們基本上不會說普通話,就是說上兩句,也是“靠山屯兒英語”水平。
在那些衣著光鮮,字正腔圓的城里孩子面前,他們顯得拘謹而沉默。
學校領導班子專門開會研究了這件事情,后來決定,為了讓這些孩子減輕自卑心理,盡快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去,特地將這一批來的農村孩子編為幾個班,班里不再穿插城里學生。
于是他們有了一個特殊的名字,叫“地方生”。
甫一上課,語文教師就頭痛不已,優美的詩歌在他們的嘴里全成了田間地頭的吆喝,抒情的散文也變成了不陰不陽的閑談嘮嗑,古文更是漫天遍野誰都聽不懂的山歌。
于是,糾正讀音便成了語文課上必不可缺的一項工作,雖然,他們態度可嘉;可實在,進步甚微。
但好在,他們扎實的基礎知識足可以彌補這一缺陷。
每一次考試,年級里的前幾名都牢牢地被這些穿著城里孩子永遠也看不上眼舊衣服的家村孩子占據著。
高二文理一分班,原來的班級建制便被打亂了,地方生和城里孩子被混合編排在不同的班級。
班主任一進班,好家伙,涇渭分明。
前排視線較好的位置坐的都是些神情飛揚,笑語連天的城里孩子們;后半片不起眼的位置上都是些不起眼的怯懦的農村學生。
這樣坐實在不是個辦法,如果不打破這種隔閡,孩子們不可能打開心扉,真正接納彼此。
班主任這樣想著,也這樣干著,他重新排了座位,將地方生和城里生摻在了一塊。
雖然坐在一起了,但問題依然存在。
每科老師上課都有同樣的感覺,每次提問,搶著回答的一定是城里的孩子,他們思維敏捷,知識面廣,回答的問題總是能帶給老師驚喜,而且布置的什么工作他們都積極地配合。
相對于這方面,地方生就要落后很多,不但問題不積極討論,哪怕被叫起來也是囁囁嚅嚅,要么干脆就很小聲地回答“不會”,而往往這種回答會引起哄堂大笑。
被嘲笑的孩子眉目間就滿是隱忍,一聲不吭,低著頭坐下,深深地扎進課本里,臉紅得要滴出血來。
下課的情形就更加地明顯。
明星、緋聞、品牌,在城里孩子中是司空見慣的話題,電腦、網絡也會引起他們的陣陣熱議,相對于這些人的熱火朝天,河岸的那一方卻是波瀾不驚。
那些孩子除了上廁所就很少說話,即使要說點什么也是小聲的方言,令那方頓生“鳥語”之感。
班里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第一次期中考到了。
這是進班來的第一次考試,每個人都想展示出一個最好的自己。
甚至連下課時候的高談闊論都少了許多。
成績出來了。
不好說是意料之中還是令人扼腕。
反正年級前十名,齊刷刷地全是那些總是灰撲撲的學生。
那些個活躍的孩子離他們預想的名次,還是有差距的。
班里暗流洶涌。
兩股勁在慢慢地擰著,都在積聚力量,不向彼此服輸,都要證明自己最好。
雖然他們依然井水不犯河水,但斗爭看不見不等于不存在。
但是班里的氣氛慢慢變得有些變異。
下課時的談論有時會有一些“他們穿得是衣服嗎,跟掃大街的一樣”或“那種飯,我們家解放前就不吃了吧”之類的言語,雖然從來沒有明指過誰,但是這些讓那些埋頭學習的人拳頭慢慢攥了起來。
那一天天氣很好。
語文課上,老師正在講李密的《陳情表》。
這篇以“孝”感動古今的文章如今也正在打動著班級里的所有學生。
在講完課文后,老師布置一段小短文,找出自己生活中曾經做過的“孝”,要求當堂完成,寫完后找同學朗讀。
有很多同學在聽的時候都淚花閃閃,如今寫的時候更是下筆如泉涌。
老師要求同學們展示自己的成果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個學生迫不及待了。
老師先提問的是兩個平時上課回答問題積極的,他們寫得都很好,例如寫自己在母親累的時候悄悄地包攬了原來沒有干過的家務活;或者是偷偷地將自己的零花錢省下來,幫爸爸買了一個護膝。
而且重要的是他們讀得很好,抑揚頓挫,聲情并茂,讓大家在他們的文章里都紅了眼圈。
可能是動了感情吧,老師發現平時不太回答問題的地方生的眼睛里也有躍躍欲試的的火花。
他叫起了一個學生。
那學生站起來,有點激動,抓住本子的手指都有點發白,他咳了一聲嗓子,大聲讀了起來。
他是在讀,可是他讀的是什么,方言?不是;普通話?也不是。
反正聽不懂,聽不清,那會兒,想必所有的學生都在豎起耳朵聽,可越聽越聽不懂,長長的句子像聽英語聽力一樣,偶而能聽懂幾個單詞,大概就是什么“腿疼”、“上山”之類的。
那個孩子在讀的過程中開始有點抽泣,致使本來就難懂的字音雪上加霜。
學生的情緒開始懈怠起來,小聲地交頭接耳,不停地看教室后面的表。
突然一個孩子大聲地嚷了一句“切,什么亂七八糟地,下去吧!”
也許他本來沒有惡意,只是在急切地等著讀他自己的大作;也許是“下去吧”是孩子們的口頭禪;也許是他只是聽不懂,想催促那個孩子快點結束。
可是不管他是什么理由,這句話確實產生了一定的后果。
班里“唰”一下靜了下來,那個正在讀的孩子愣在了那兒,他定定地看著那個學生,眼睛紅紅地瞪著他,一眨不眨,突然間扔下本子就走了出來,還沒等老師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他已經站在了那個學生的跟前。
“你,你”,他有點說不下去。
那個說話的孩子也有點不知所措,但大家都看著他,確實沒有面子,他也梗著脖子:“我咋啦,你說得那一嘴什么呀,驢頭不對馬嘴,不會說就別說!”。
接下去的場面有點混亂。
因為那個難過的孩子用他那干慣粗活的結實有力的手一把把那個穿著邦威,說著流暢普通話的家伙打翻在地。
當兩人都站在辦公室里的時候,班主任半天都沒有說話。
就一個會不會說普通話的問題,引發了這樣的一場戰爭,它不簡單,它代表著兩種生存方式的溝通。
有兩個學生站在窗戶外面偷看。
他們看到班主任起身,打開柜子,拿出了一本相冊,又拿了幾個筆記本。
離得遠,聽不清,但是可以看得到打架的兩個孩子的臉一下子變得很驚奇,然后又很興奮,然后兩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頭也慢慢低下去。
后來,兩個人就出來了,雖然什么都沒有說,但相對著笑了一下。
回去后班里好像沒有什么變化,又好像有什么變化。
因為班里的原來那些趾高氣揚的家伙的聲音好像小了好多,偶而會有“哎,你給我講講這道題唄”之類的聲音。
當某一方的姿態慢慢降低后,班里那種方言類普通話的聲音慢慢開始多了起來。
不但多了,而且好像在上早讀的時候聲音大多了,也會有“你跟我說說,這個字咋讀的”的話。
那天年級主任在查看早讀的時候,把這個班好好表揚了一通:“這個樓道你們班早讀的聲音最大,積極性最高!”。
孩子們聽著,嘿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