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幀
簡幀(1961一)原名簡敏幀,臺灣省宜蘭縣人。
臺灣新生代的代表女作家。
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后,曾在佛光山擔任佛經詮釋工作,后又任聯合文學雜志社編輯。
1986年后從事專業創作。
她的散文代表作品有(水問)(空勛(胭脂盆地)(女兒紅)等。
這位女性作家從現實生活中汲取題材,對人生和生命作不懈的求索,顯示了與現實精神并存的理性精神的力度。
讀簡幀的書,到最后有兩個字沉淀了下來:裂帛。
“不要收藏美,鈐印美,讓美隨風而逝,生命最清醉的時候,是將萬里江山視為一匹白絹,裂帛。”乍看這樣的文字,驚咤于它出自一個弱女子之手。
而后才悟得,只有這兩個字方能體現她灑脫的性格。
在都市情感寫手越來越多的今天,灑脫似乎成了頹廢的借口。
在人與與之間冷漠的行走,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流浪,在鋼筋水泥中找不到出口,便只能讓靈魂出走,這是都市男女一種無奈的玩世不恭。
而簡幀的灑脫帶有佛性,是洞察世事后所謂的隨緣,從刀口浪尖上走過,卻把靈魂站在更高處旁觀,這是一種坐在針氈上微笑的灑脫。
【簡幀經歷】 從小她便比別的孩子早熟、敏感。
生活在鄉下,雖然比較欠缺文化的刺激,但大自然及周遭的種種,她都能以一顆纖巧敏銳的心去觀察與體會。
農村中的景物,樸拙自然,變化不大,家人鄰里早已習焉而不察;小小的敏媜,卻懂得用心去傾聽與觀賞,因而常滿心驚奇和歡喜,并養成她恬靜的性情與出塵的思想。
國一那年,一場車禍奪去她摯愛父親的生命,從此,身為長女的她,不但負起照顧四個弟妹的責任,也因此變得更為獨立自主。
她喜歡讀書,并且有意進入文學殿堂潛心學習,因此她在十六歲那年只身到臺北來讀高中,因為這樣較有把握考上好大學。
那時她在復興高中就讀,同齡的同學仍在愛玩愛鬧的年紀,一般而言,也不那么看重課業,因此漸漸地,簡媜意識到自己和她們的不一樣。
由于背景和想法大相逕庭,使得她在同學中沒有交到知心的朋友,埋首用功之馀,不免有些寂寞。
寂寞之馀,她就拚命看書;看得多了,心中興起一種有話想說的沖動,促使她提筆為文。
她談理想,抒感懷,記鄉愁,訴寂寞……,寫著寫著,她發現自己在字里行間得到極大的愉悅和滿足,也因此暗自下定決心走文學之路。
民國六十八年,她先是考入臺大哲學系,大二便轉到中文系。
「進入臺大中文系,我的生命之頁自此真正開啟,」簡媜說:「如今想來,仍然慶幸自己能有那樣的機會,接觸到那么多傾囊相授的好老師、那么多可以切磋的同學、那么豐富的圖書典籍、那么有系統的課程訓練……。
」
而在汲取知識的同時,她的創作欲亦更加澎湃。
大學四年,她的散文得過臺大文學獎、臺大文學院學生獎、全國學生文學獎、臺大中文周獎……,校內各種刊物上,常出現她清麗富靈氣的作品。
簡媜的第一本書《水問》,更是這段時期作品的結集。
《水問》忠實紀綠了簡媜大學四年生活中的種種。
她細密的心思、敏銳的感受,使她寫草木,比別人有情;寫朋友,比別人知心;寫愛情,比別人刻骨銘心;寫知識的追求,比別人多一份舍我其誰的抱負,寫心情的轉折,更讓人不由自主地進入文中情境……。
談起自己為文的風格,簡媜說:「我在使用文字時,是相當自由的,某個字或某幾個字,若是能造成一種意象、一種情境,我便大膽去用,而不考慮合不合章法,主詞、動詞的位置對不對,以前有沒有人這樣用過。
因此,如果從嚴格的學術觀點來看,我的文字也許是不及格的。
」
不過,這樣不受拘束的文字,卻是極富創意且非常美的,因而有人認為簡媜的散文是唯美派抒情寫景小品,簡媜對此不同意,她說:「我的散文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便是生命。
雖然我的文章中有不少是描述大自然之美,但并未濫情,我寫一朵花或一根草,都是對生命的一種禮贊、一種詮釋。
」
一直覺得她的名字太過鏗鏘,文字亦是,卻是喜愛至極的。
她的文字如同刀刃,總在你毫無防備的檔兒穿心而過,痛得你眼淚也迸出,卻忍不住大呼痛快。
“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當你恒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文學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把我當成你回不去的原鄉,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
心中沒有丘壑的人,如何能寫出這般悲壯而又百煉鋼成繞指柔的字句?
或者和她只有一水之隔的關系,私下把她的特質歸為閩文化,每每書中與她相遇,就如同訪家鄉來的親友,聽她無意中講起鄰里瑣事,卻心中通透如鏡。
而她說的最多,還是鄰家女兒事。
她寫女兒看起來總是輕淡描寫,不嘆,更不會怨,可是過后回想卻是烽火硝煙,一種沉沉的痛。
比起女權主義者,或者標榜個性的都市女人,她似乎更看重女人自身內在的東西,揪出女人內在的瘀傷與痛楚,然后自療。
這在《女兒紅》中體現得尤其刻骨銘心。
她筆下的女兒極少放在男性的經緯度去丈量,她們獨自在各自的路上艱難跋涉,沒有外援,自己做自己的領路人,因而靈魂顯得更加的壯麗。
【簡媜已出版的散文書目】
《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浮在空中的魚群》《下午茶》《夢游書》《空靈》《胭脂盆地》《女兒紅》《頑童小蕃茄 》《紅嬰仔》《天涯海角》《以箭為翅》《微暈的樹林》《舊情復燃》
其中《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女兒紅》 《微暈的樹林》有以套裝形式出售。
《紅嬰仔》《天涯海角》《夢游書》《舊情復燃》也在另一出版社以套裝出售。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深夜還過女墻來。
——〈唐〉劉禹錫
“你以為野獸出沒的山最險嗎?不,你記得,空山最險。”
空山之險,在于照見生命的孤獨:你歡愉,無人能懂你臉上歡愉的淚光;你冥坐而笑,無人看得到你正神游于十里芰(注:古書指菱)荷中;你痛心垂淚,亦無人能解你的悲歌。
人與人接壤,能述說的僅是片面辰光,一兩樁人情世故而已。
能說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獨。
如果,空山行旅,照見自己的獨吟,那么,空城,又該怎么去看它呢?
昔時繁榮,此時荒廢無人煙,是空城。
昔時人與我皆是懷夢少年,今日人猶有夢,我離夢而去,不能與之合夢了,再面對昔人舊景,難道不是更荒涼的空城?
第一種空城,只是在時間中沉寂,往昔的風流人物,綺艷野史因改朝更代而變成一段典故,在今人口耳之間傳誦。
如果,時間夠友善,這城墻仍有機會復蘇,搬演另一出將帥相逢、英雄美人的戲。
城會被修起來,用琉璃瓦鋪出它的華麗,也不乏鬼斧神工的巧匠,造出一座座舞榭歌樓,把絲竹管弦引進來,使華城再度發聲。
人們擁戴繁華登基的魄力,與時間崩塌它的速度,是同等驚人的。
則此城雖空,不長空。
第二種空城,是永遠空無的。
雖然,舊人仍在,昔時城樓仍然完好,卻因為夢的遺失而無法成全。
等待的人漫無止境地等著那人歸來,找回遺失的那樁夢的承諾,與之合符。
而尋夢的人離開城門后,再也不敢回來;他自知那樁夢約已隨少年心境的消失而消失,雖然仍用舊名字、舊身世行走,卻已不是有夢的少年。
他不知道用什么言語對等待的人解釋空城?若對方盤問他:“當年,你能給我一個夢,就算那夢已經找不回了;難道,你現在不能給我另一個同樣的夢嗎?”
他要如何說明白:人,不可能給兩個人同一種夢;也不可能給同一個人兩種夢!
當時,春光少年,他與對方締夢時說過:“再不可能對別人說這話了!”雖然初夢已渺,無法在現實上開花結實;他流徙于江海中,曾有過機會,他人捧著夢要來與他交換,他終于不能再次允諾,基于對年少初夢的尊敬,與對那一位等待者的保護——既然,不能與你合夢,自不會與他人成全了。
桃花總是流成水,他在失夢的華光中風塵滿面。
等待的人,會繼續等下去,基于對年少初夢的敬重。
流落的人,會繼續流落下去,基于對年少初夢的敬重。
空城,永遠空城。
---------------簡幀的《空城》
月光,撫慰鄉城的人。
水澤的溫柔洗去人的棱角,結實得像鵝卵石,就算碰撞,也不會刺傷。
他們比別處的人多一股水香,從衣袂飄動、行矚錯落中、顯露一顆從容的心。
這也是水的恩賜吧!飄蕩是天生的,可是在搖蕩中懂得相互體貼,以愛作為錨,像同船的人。
那人走了,沿著鷗鳥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鳥,眷戀水又聽倦濤聲的。
那人是個迷路的,想要停駐又向往遠方的。
那人是個善感的,斷不了悲歡離合,又企求無憂夢土的。
那人是個造謎的,猜中謎底又想把自己變成謎題的。
那人是個找伴兒的,又害怕守不住約。
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
——摘自簡幀《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
若他得過完好的卻失散了了,有什么比無盡的飄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
若他未得,有什么比無盡的流浪更能印證一無所有的清白呢?
當他穿過老樹枯藤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鴉鵲淆的路,若他踏過小橋流水,他知道那是莊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風的袍袖中,在夕陽的咽喉里。
——摘自簡幀《喝眼前的酒》
屋瓦上,炊煙如一條游龍,驚動竹林內避雨的谷雀,以為起了霧,走了雨。
我打從街道走過,濕滑的石板拉著我的瘦影。
影子浮在石上,有點人在江湖之感。
風雨無私,漂洗眾家屋瓦,可又讓人擔憂,一寸寸洗卞去,總有瓦薄的時候。
人世不斷衍生悲歡故事:歡樂的未節帶了鈞,鉤起悲傷的首章;而悲傷又成為另一篇歡樂故事的楔子。
時間,從來不善于人情。
——摘自簡幀《棲在窗臺的白鷺》
人,總是生來有情有意,一旦恩義將絕,誰都是千刀萬刃,何處去揪來一個被告,逼他招供畫押?不要問為什么。
“當作緣盡吧!”
不知不覺,路愈來愈多,愈走愈遠。
在大雨還沒有將人情世事布置好之前,且做浮塵野馬。
——摘自簡幀《浮塵野馬》
造化也戲人,美景總是布局在險崖上,仿佛,絕美里頭蘊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須以身相殉。
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地不過是左右大將軍。
在我之前,誰殉于此;在我之后,誰將埋骨于此?獨自面對絕美,才明白,不是鬼風食人,是絕美叫人刎頸。
——摘自簡幀《孤寂》
一把傘骨,撐出三十六重恩愛,離人雨絮,也掩不住你微濕的華麗。
我乃落拓書生,以錯瓦覆屋,一壇西湖雨你仔細收著,剪燭煮茗,或五月節,我們以糯粽、艷桃脂李祭拜天地。
猶如西湖水湄,仍認得你化人的堅忍。
今日溽暑,我以一瓢西湖水酪你,雷峰塔怎鎮得住,人子的一片清涼!
——摘自簡幀《白蛇三疊》
她不會知道那個出遠門的人,枯坐在市集一隅,遠遠看她提籃牽兒從眼前走過。
她不會聽到,當她與小販評論斤兩時,我幽微的唱嘆。
她不會知道,多少次我在夢中重回江亭,折了春柳,放在她打水澆衣的井邊。
她不明白,我仍然熟誦當年的誓詞。
每當與鑼鼓花轎錯身時,那誓言又絞痛了我的心。
她怎能了解,我山高水長地想遺忘她的容貌,又在異鄉莊園尋找似她身影的人。
我仍是一個不告而別的人,毀了她少年春閨的人,辜負她的人。
當她走入另一個屋檐,她的少年空城也歸還給我了。
秋霜已經爬滿天,江邊停泊的旅舟,或踏歌飲酒,或沉沉地眠睡。
三兩聲夜鳥,更添秋夜靜寂,水波搖晃舟身,亦搖晃榻上的我仿佛我與江水、秋霜都是亙古的醒者,靠了岸,又離了岸的。
如果,子夜想歌,有什么比嘆息更暢懷?
子夜想醉,有什么比忘川之水更能斷愁?
——摘自簡幀《一口閑鐘》
釣叟朝無垠的江面,拋出不絲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此刻,他只為了問安,用山的管弦問候水的歌喉.
——摘自簡幀《一竿冷》
水從來不眷戀過往,流動是它唯一的宿命。
山與水的對話,回響在天地之間。
當山以洪鐘形的綠意招呼,水回應以短笛。
像兩位久未謀面卻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聲對答。
——摘自簡幀《一竿冷》
近郊山頭染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
三月本來無庸置疑,只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
三月的駝云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
于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后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愿放縱不愿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日布衣,把你的一品絲繡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嫻熟的三行連韻與商簌體,到我手上變為縫縫補補的百衲圖。
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一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你早已不寫詩了,斷腕只是為了編織更多美麗的謊言喂哺垂死病人絕望的眼神。
也好讓自己無時無刻沉浸于謊言的絢麗之中,悄然忘記四面楚歌的現實。
燈光飄浮著,鋼琴曲聽來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
我痛恨自己的靈敏,正如厭煩自己總能在針氈之上微笑應對。
那應該是個薄夏的午后,我仍記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風的纖維。
在課與課交接的空口,去文學院天井邊的茶水房倒杯麥茶,倚在磚砌的拱門覷風景。
一行櫻瘦,綠撲撲的,倒使我懷念冬櫻凍唇的美,雖然那美帶著凄清,而我寧愿選擇絕世凄艷,更甚于平鋪直敘的雍容。
門墻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粉蝶梭游。
你是一則遙遠的和平,為了你,我必須不斷地戰爭。
那么,敬愛的兄弟,我們一起來回憶那一日午后,所有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說。
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空空,偶爾絞盡磚岸的莽草。
我感覺到你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
當你恒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小說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你肅起一張滄桑后的臉,像一個蹇途者思索不可測的驛站。
當我們相約,其實是趁機將自已從曲曲折折的軌道釋放出來,以大而無當的姿勢攜手、尋路。
你四十過二的音色里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話;我二十又七的華容仍忘懷不去初為兒女的恣意;
你時而化童時而老邁,我時而為人時而原獸,我們生動的演出內心被禁錮的角色,以城市為舞臺,行人當盲目的觀眾。
那些令人疲憊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總可以暫忘,你雖然抱怨半生顛躓無以轉圜,我卻不曾慫恿你——那些包袱早已變成心頭肉,在我們分手后仍然繼續由你背負的。
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過理智的剖析與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駝行。
我深知,情會淡愛會薄,但作為一個坦蕩的人,通過情枷愛鎖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義,將是生命里最昂貴的碧血。
你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我修改,按著我心中形象發音;正如我愿意為你而俯身,將自己捏成寬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塊壘;任何一樁情緣,如果不能激勵出另一種角色與規則,以彌補夢土與現實之間的斷崖,終究不易被我珍愛。
我思謀,什么樣的人,才能與秋水換色,什么樣的情,才能百煉鋼化成繞指柔。
我似乎看到年幼時的你,已然為自己想象海市蜃樓,你愿意成為執戟侍衛,為亙古僅存的一枚日,奉獻你絢霞一般的初心。
那么,請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總有不斷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筆,你終究不會辜負悲沉的宿命,擊倒的人寧愿刎頸,不屑偷生。
把我當成你回不去的原鄉,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大風大雨,這些都是你的。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
——摘自簡幀《四月裂帛》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 必得以死來句讀。
我是名弱者,欣賞了悲劇也扮演過悲劇,卻在最后一幕潛逃,人是活著,熱情已死。
那年的杜鵑已化做次年的春泥,為何,為何你的湖水碧綠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間的風塵,為何,為何你的春閨依舊年年年輕?
是不是柳煙太濃密,你尋不著春日的門扉?
是不是欄桿太縱橫,你潛不出涕泣的沼澤?
是不是湖中無堤無橋,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你于是成了一只冷僵了的蝴蝶標本,在圖鑒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傳閱于唇齒殘香的茶余飯后。
要問你:
天空這么溫柔的包容著大地,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這么寬厚的載育著萬物,為何你不掏穴別居另成家室?
人間婚姻的手續這么簡單,為何你獨獨擇水為你最后的歸宿?
你是離群的雁,甘愿于人間的塵網,折翅斂羽,要尋百年前流散于洪流亂煙中的另一只孤雁?
人間的鵲橋,雖不如天庭的絢麗,而你們愿意一磚一瓦的建筑。
人間的氣候,雖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們羽翼同飛要共地坼天裂的風暴。
人間的簞食瓢飲,雖不如天庭的瓊漿玉液,而你們飯蔬食飲甘之如飴。
以千年的姻緣,作最堅固的奠基,以信任與尊敬,作不朽的鋼架,深摯的癡愛,是你們的銅墻鐵壁。
不渝的貞操,是避風的屋頂是擋雨的門窗。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圓?
是不是眼前的滄海曾是無際的桑田?
是不是來自于生的終歸于死,癡守于愛的終將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將淡,情到深處情轉薄?
你堅信的約誓,是四月殘缺的柳絮。
你溯回的記憶,是荊刺叢毛的刑地。
你眼見手成繭足結痂,而人間的鵲橋已成廢墟。
你仰首看著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并無差別:你舒開手中的書卷,一樣的道理,一樣的鉛字。
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塵,你的愛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還給線裝的書架,把一滴滴的泣血流給春泥,把一身姿態給驗尸的風雨,夜半湖心,秋蟲唧唧……
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漲潮于干旱的季節?
是不是滿湖蓮韻,是你含辭吐語,字字的叮嚀?
是不是一帙帙的書卷,有你不忍撕毀的,海市唇樓的模型,要給另一對情偶的注解的提醒?
是不是年年杜鵑的鮮紅,是你遺傳的愛情的色澤?
且守護無源的川流,愛字不易寫,但愿你湖心風紋,勾勒一筆一劃。
且讓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欄桿,擬下他們的約誓。
且讓相識的,用你的神話湘繡成他們的嫁紗。
讓常年分離的,偶然相聚。
讓幽怨的,冰釋所有的塵土泥沙,讓他們知曉,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難收……
而今夜,且讓我來冠冕你,花城曾經癡守愛情的女子,魂歸來兮。
——摘自簡幀《水問》
月光,撫慰鄉城的人。
水澤的溫柔洗去人的棱角,結實得像鵝卵石,就算碰撞,也不會刺傷。
他們比別處的人多一股水香,從衣袂飄動、行矚錯落中、顯露一顆從容的心。
這也是水的恩賜吧!飄蕩是天生的,可是在搖蕩中懂得相互體貼,以愛作為錨,像同船的人。
那人走了,沿著鷗鳥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鳥,眷戀水又聽倦濤聲的。
那人是個迷路的,想要停駐又向往遠方的。
那人是個善感的,斷不了悲歡離合,又企求無憂夢土的。
那人是個造謎的,猜中謎底又想把自己變成謎題的。
那人是個找伴兒的,又害怕守不住約。
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
——摘自簡幀《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
若他得過完好的卻失散了了,有什么比無盡的飄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
若他未得,有什么比無盡的流浪更能印證一無所有的清白呢?
當他穿過老樹枯藤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鴉鵲淆的路,若他踏過小橋流水,他知道那是莊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風的袍袖中,在夕陽的咽喉里。
——摘自簡幀《喝眼前的酒》
屋瓦上,炊煙如一條游龍,驚動竹林內避雨的谷雀,以為起了霧,走了雨。
我打從街道走過,濕滑的石板拉著我的瘦影。
影子浮在石上,有點人在江湖之感。
風雨無私,漂洗眾家屋瓦,可又讓人擔憂,一寸寸洗卞去,總有瓦薄的時候。
人世不斷衍生悲歡故事:歡樂的未節帶了鈞,鉤起悲傷的首章;而悲傷又成為另一篇歡樂故事的楔子。
時間,從來不善于人情。
——摘自簡幀《棲在窗臺的白鷺》
人,總是生來有情有意,一旦恩義將絕,誰都是千刀萬刃,何處去揪來一個被告,逼他招供畫押?不要問為什么。
“當作緣盡吧!”
不知不覺,路愈來愈多,愈走愈遠。
在大雨還沒有將人情世事布置好之前,且做浮塵野馬。
——摘自簡幀《浮塵野馬》
造化也戲人,美景總是布局在險崖上,仿佛,絕美里頭蘊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須以身相殉。
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地不過是左右大將軍。
在我之前,誰殉于此;在我之后,誰將埋骨于此?獨自面對絕美,才明白,不是鬼風食人,是絕美叫人刎頸。
——摘自簡幀《孤寂》
一把傘骨,撐出三十六重恩愛,離人雨絮,也掩不住你微濕的華麗。
我乃落拓書生,以錯瓦覆屋,一壇西湖雨你仔細收著,剪燭煮茗,或五月節,我們以糯粽、艷桃脂李祭拜天地。
猶如西湖水湄,仍認得你化人的堅忍。
今日溽暑,我以一瓢西湖水酪你,雷峰塔怎鎮得住,人子的一片清涼!
——摘自簡幀《白蛇三疊》
釣叟朝無垠的江面,拋出不絲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此刻,他只為了問安,用山的管弦問候水的歌喉.
——摘自簡幀《一竿冷》
山仍然盤坐,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為了幻滅;仁者以身為泥,種植希;智者只是冷冷地觀照。
江面浮著薄冰,仿佛一江凍結的語言。
——摘自簡幀《一竿冷》
近郊山頭染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
三月本來無庸置疑,只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
三月的駝云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
于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后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愿放縱不愿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日布衣,把你的一品絲繡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嫻熟的三行連韻與商簌體,到我手上變為縫縫補補的百衲圖。
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一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你早已不寫詩了,斷腕只是為了編織更多美麗的謊言喂哺垂死病人絕望的眼神。
也好讓自己無時無刻沉浸于謊言的絢麗之中,悄然忘記四面楚歌的現實。
燈光飄浮著,鋼琴曲聽來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
我痛恨自己的靈敏,正如厭煩自己總能在針氈之上微笑應對。
那應該是個薄夏的午后,我仍記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風的纖維。
在課與課交接的空口,去文學院天井邊的茶水房倒杯麥茶,倚在磚砌的拱門覷風景。
一行櫻瘦,綠撲撲的,倒使我懷念冬櫻凍唇的美,雖然那美帶著凄清,而我寧愿選擇絕世凄艷,更甚于平鋪直敘的雍容。
門墻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粉蝶梭游。
你是一則遙遠的和平,為了你,我必須不斷地戰爭。
那么,敬愛的兄弟,我們一起來回憶那一日午后,所有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說。
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空空,偶爾絞盡磚岸的莽草。
我感覺到你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
當你恒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小說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你肅起一張滄桑后的臉,像一個蹇途者思索不可測的驛站。
當我們相約,其實是趁機將自已從曲曲折折的軌道釋放出來,以大而無當的姿勢攜手、尋路。
你四十過二的音色里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話;我二十又七的華容仍忘懷不去初為兒女的恣意;
你時而化童時而老邁,我時而為人時而原獸,我們生動的演出內心被禁錮的角色,以城市為舞臺,行人當盲目的觀眾。
那些令人疲憊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總可以暫忘,你雖然抱怨半生顛躓無以轉圜,我卻不曾慫恿你——那些包袱早已變成心頭肉,在我們分手后仍然繼續由你背負的。
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過理智的剖析與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駝行。
我深知,情會淡愛會薄,但作為一個坦蕩的人,通過情枷愛鎖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義,將是生命里最昂貴的碧血。
你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我修改,按著我心中形象發音;正如我愿意為你而俯身,將自己捏成寬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塊壘;任何一樁情緣,如果不能激勵出另一種角色與規則,以彌補夢土與現實之間的斷崖,終究不易被我珍愛。
我思謀,什么樣的人,才能與秋水換色,什么樣的情,才能百煉鋼化成繞指柔。
我似乎看到年幼時的你,已然為自己想象海市蜃樓,你愿意成為執戟侍衛,為亙古僅存的一枚日,奉獻你絢霞一般的初心。
那么,請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總有不斷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筆,你終究不會辜負悲沉的宿命,擊倒的人寧愿刎頸,不屑偷生。
把我當成你回不去的原鄉,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大風大雨,這些都是你的。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
——摘自簡幀《四月裂帛》追問
鵝鵝鵝,那空城是出自她的哪本散文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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