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何處——費振鐘《古村的雨》解讀
是一個人心與自然相疏離的時代。
這是一個流行變異病毒和失重追求的年代。
在叢生的物質森林里,人們被前所未有的破碎與惶惑圍困。
理想與現實的背離,逼迫越來越多的人尋找另一個生命的出口。
于是,人們爭相涌向古舊的小鎮、幽僻的鄉村。
于是,那些因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固守著一種寧靜的生活模式、并還因著歷史的幸運保存著或者勉強保留著過去的建筑的地方,紛紛被冠上了“原生態文化”的旗幟。
應運這種潮流,2005年,《中國國家地理》發起了聲勢浩大的“選美中國”的活動,從名山湖泊到峰林峽谷,從沙漠冰川到海岸沼澤,從草原洞穴到鄉村古鎮,等等,依次給排了甲乙丙丁的名次。
而旅行社,更是抓住了這種商機,費盡心思設計出無數的“原生態旅游”路線,引領人們如潮水般的出游。
那么,當幽閉的大門一旦打開后,那些原生態是否發生了變化?進入了經濟利益的角逐,原生態們還能保持著自己那一份生活方式嗎?
而那些饑渴的人們,逃離了燈紅酒綠下的虛假與喧囂,來到這些原生態,是否又真的找到了心靈的皈依?
讓我們來閱讀當代著名作家、文學批評家費振鐘先生的《古村的雨》。
在這篇小散文中,他給了我們答案。
二,古村的雨:一曲原生態文化的悲歌
在《古村的雨》中,作家首先含蓄地寫出了古村“原生態文化”的衰微的原因,流露出濃郁惆悵與失落之情。
古村衰微的原因之一是時間。
文章第一段第一句話:“這樣的村莊,已經不多了。”未入其題,惋惜之情已油然而生,緊迫之感撲面而來。
“它們的日漸消失,幾乎必然。
無論人們再怎樣刻意保護,還是敵不過時間的力量。”古村不能與時間抗衡,注定了它的必然的悲劇結局。
其次是古村已不再適應現代社會的步伐:“古老的村莊現在在江、浙、皖還有幾座,但是它與周圍的一切顯然已失去了時代的聯系。”其實古村以及千千萬萬象古村這樣的村鎮,它的誕生是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的,但它發展到最繁榮的那一刻后,便獨立于時代之外了。
于是,“它的存在,只有一種標本的意味。
它陳列在那兒,每一塊磚瓦,每一塊石頭,甚至每一棵樹,都表達了某種靜止和停滯的含義。”“標本”這個比喻讓我們怵目驚心,更透露出作者對于古村衰微現狀的深切疼痛。
寫到這里,我們不得不要對費振鐘先生的生活與思想作一個簡單的認識。
了解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只有深入地了解作家的精神立足點,我們才更能深入把握文章的核心。
他于1958年出生于江蘇興化,大學讀書于江蘇揚州,工作于江蘇南京。
他的文學創作,主要是反映江南的人文;他的文學批評,也主要是針對江南的作家。
他在談自己的《江南文化與江南士風》一文中曾指出自己“迷戀執著于江南的”的傾向,甚至說:“我對自己站在什么樣的立足點談論江南文人文化非常猶疑,我在寫作中已經感到了這種潛在的不安。
也就是說,我是不是太“保守”了?我對江南文人文化和文學傳統是否過于沉溺,而且過于欣賞了?”①他曾如此評價自己:“我對“騖新”多少有點回避,而對傳統文化的興趣容易接受” ②
對于一個浸淫在傳統文化、并眷戀這種文化的文人來說,還有什么比看到傳統文化停滯不前、甚至慢慢僵化、消失更讓人痛心?
第三,古村也自甘消解它的存在意義。
古村的特色是什么?是“封閉幽深的心情和趣味”,只是,在大經濟背景下,“甚至連村莊自身也愿意將村莊當作一件古舊的藝術品,連同隱藏在它背后的心情和趣味態度,一起博得一種叫做“文化”的評價和青睞。”于是,村莊變得“沒有氣息,沒有生活表情,沒有人的日常活動”。
“屋舍儼然”的古村本應有著 “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生活情景,但現在,它所庇護的村民自愿退居其次了,只剩下一種“空殼和廢墟”式的標本展示。
如果說,前者讓讓人無能為力,那么后者是更讓我們痛心。
一個春天的早晨,古村的雨,就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之中意味深長地飄落,“一位穿蓑衣戴箬笠的老農民,牽扯了他惟一的那條耕牛走向村外時,身后留下了一串濕漉漉的蹄聲”,這樣的村莊,才是作者心中應該看到的村莊啊,也只有這樣的村莊,才“真實得讓我們多一點感動”。
只是,這樣的時候也畢竟不會多了。
大趨勢下,以古村為代表的原生態文化,一邊被動和主動地消解著它最初的意義,一邊也為自己唱響了日漸衰微、最終走向消亡的悲歌。
二,外來人:你尋找到了原生態了嗎?
以“原生態文化”這個時髦的詞語來解讀《古村的雨》,是不妥當的。
一來這是現代人強行加在古村的文化標簽。
二來,費先生指出:村莊已“蛻變成空殼和廢墟”的時候,村莊正好以“文化”的名義,命名為“原始生態村”。
對這種行為的反感之意,昭昭然。
至于那些懷揣希冀而來的外來訪問者,作者更是充滿譏諷:“外來者為了一種“文化”而來,他們長驅直入,到處探頭探腦,然后帶著震足的心情,回到現代世界中打幾個文化飽嚼。”“長驅直入”寫出了探訪者的粗糙,“探頭探腦”刻畫出了他們表面上打著回歸的旗幟,實際上只是為了獵奇的丑態。
“然后帶著震足的心情”,什么震足的心情?無非是一次新鮮的視覺透氣帶來的滿足。
至于“打幾個文化的飽嚼”我認為恐怕是這篇小散文是最具有撞擊力的詞語了:惟妙惟肖地寫出了到原生態地區探訪回來后的自以為是,也寫出了所謂的現代人其實心里已充塞著太多與原生態背道而馳的現代“文化”!
不是一兩次到原生態一游便能解決現代人的心病的。
原生態旅游也不是拯救現代人的最好的或者說有效的良藥。
原生態就是原生態。
不是么?
三,請注意:它的名字叫做郭洞村
我還注意到一個細節:費振鐘先生,在他的散文中一般不點出描寫對象的名稱,而喜歡將它們隱藏在“江南”這一個的社會歷史背景中。
例如《誰家庭院誰家花》中的庭院,盡管讓作者“為一座舊庭院花去三天時間”,他卻仍只淡淡的向我們介紹他只是在“翻閱有關江南城市的一本圖記時,確切地知道了這座庭院往昔的繁華”,除此之外,斷不再為這座庭院作一些現實的介紹。
又如《為一棵香樟樹感謝》一文,盡管他極盡筆墨對那棵香樟樹以及它所庇護的村莊作了精工的描繪,卻也只說這是一個因這棵香樟樹而“聞名江南的小鎮”。
《有一種生活是儀式》中讓我們饞涎欲滴的“包菜湯”,也是出處不詳。
但正是這種省略了 “姓甚名誰”的聰明寫法,從而使其散文無論是內容還是思想,都具有了極大的延展性,從而獲得了更為寬泛的審美意義,也讓讀者的注意力不是放在了對“一個”的認知上,而是這“一個”所代表的一個地域甚至是一個時代的橫截面的深層思索上。
但,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在《古村的雨》一文中,居然偏離了這種寫作風格,而點出這個古村的名字叫做郭洞村?盡管是迂回了一段后,然后再把名字夾雜在句中一個不顯眼的位置點出。
甚至,他還向我們描繪出一條簡約的進村路線:“沿著蘭江南行”。
這是一個好玩的問題,也是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問題:假如對費振鐘的散文不作整體的閱讀。
但現在,我們已完全能夠得出答案了:
那是因為作者對于傳統文化的熱愛!
那是因為古村文化衰微的嚴峻事實,讓習慣于迂回曲折的敘事方式的作者情不自禁地吐出了它的名字!
三,辭繁氣弱:風格下的美麗軟傷
只是,我們要注意的是,哪怕是描繪古村衰微這樣嚴峻的事實,作者的感情也包裹得細密嚴實;他的熱愛與痛切,他的惆悵與失落,需要我們到字里行間去耐心地感受和尋找,并反復琢磨,才能體會深切。
性急的讀者,是無法領略這種行文的風致與美麗的。
這與作家的創作風格有關。
歌德說:“一個作家的風格是他內心生活的準確標志。”
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中指出:“夫情動言行,理性而文見;益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
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云譎,文苑波詭者矣。”劉勰不僅從“情”與“言”、“理”與“文”的關系來論證作家的創作個性對他的作品風格的制約關系,而且進一步分析了形成作家創作個性的主客觀原因,即他說的“才”、“學”、“氣”、“習”。
后來許多研究者也持統一說的觀點,劉叔成指出:“文學風格即作家創作的獨特標志,它從文學作品的內容與形式、思想與藝術的統一中顯現出來,并貫穿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③
費振鐘先生的文學創作風格,溶進了他獨特氣質、審美追求、環境影響等等因素,呈現出了江南文人特有的含蓄和溫文爾雅。
當代評論家曾一針見血地批出他的創作上的軟傷:“在敘述過程中,嘗試性的、迂回性的筆墨比較多,有理但不氣壯”,“顯得過分小心翼翼,沒有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④
《古村的雨》無疑是費先生散文的典范之作,布局工整,敘事縝密,語言溫麗卻也時含鋒芒。
但,溫文爾雅了,卻又流于辭繁氣弱;氣勢不足顯而易見。
文章 “氣勢”不足,“文采”就不容易出來。
這也是費先生散文創作中的一個美麗軟傷。
四,你往何處去
古村被發現了。
古村被賦予原生態文化的含義了。
古村向外開放了。
古村的衰微變得更為意味深長了。
接下來,古村,你又將往何處去?
而那些探頭探的外來訪問者,當你們打了幾個文化的飽嗝后,你們,又將往何處去?
注:
①②:傳統文人精神的當代意味[/B]——王曉明與費振鐘對話錄
③:《論文學的基本原理》,以群主編,第3冊417頁,1979年版
④:《王曉明隨筆集》
參考資料:大語文閱讀答案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