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寶釵的評價一直以來都存在著高度兩極化的特點,有人認為薛寶釵具有中國女性的一切美德,代表了紳士階級的女性道德,也有人認為薛寶釵是鄭莊、曹操、王莽大奸雄的化身。
一個文學人物能獲得差距如此懸殊的評價,恐怕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例,因此我說薛寶釵是《紅樓夢》中最有吸引力的人物。
要對她的形象做出一番正確的分析實屬不易,因為無論對薛寶釵的評價是褒是貶,是好是壞,似乎都能從原著中找到相應的依據來,這就導致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一時間無從入手,暫且抱著去偽存真、共同探討的目的來說一下自己粗淺的看法。
先說下認為寶釵陰險虛偽的問題。
這其中爭論得最激烈、最曠日持久的無疑就是著名的“滴翠亭事件”,許多人由此事件得出來的第一印象再經推廣,便形成定勢思維,基本上許多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變得格外不同尋常。
在滴翠亭這件事上如何給寶釵行為定性就變成了爭論焦點。
貶釵的說法是寶釵故意嫁禍于人,分明是看見寶玉和黛玉二人情形親密,心生忌恨,何況平時黛玉又經常明里暗里的譏諷她,正好借此機會圖謀報復。
而擁釵的則認為這只是寶釵一時情急,為擺脫尷尬局面所犯的一個無心之過,之所以說出黛玉來是因為寶釵本來就是找黛玉的,寶釵主觀上并沒有嫁禍的故意,只想把事情遮掩過去,而寶釵的心理活動也證明了這點:“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樣?’”這兩種觀點都有道理,寶釵到底本質是善是惡,內心是俗是雅,看來只能輔以其他的論據,使之成為一個系統性的論述才最有說服力。
在談到寶釵品性的時候,擁釵的往往喜歡引用寶釵的一首螃蟹詠來證明寶釵的憤世嫉俗: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這首詩諷刺了橫行于世、為非作歹之人,說他們最終都沒有什么好結果,并借“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一句來表明根治這些人的愿望。
如果寶釵真的懷有濟世救民的高潔性情,一定不是陰險奸詐小人,那么滴翠亭事件自然也不會是有意嫁禍了。
但這首詩又面臨著貶釵方的抵制,他們有另一套說辭,他們認為這首詩是寶釵做來譏諷寶玉的。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恰恰是對寶玉不肯用心讀書、空有其表的形容。
因此為了更具說服力,在我看來如能再輔以一個更加確切、讓人無可辯駁的證據就更好了。
在間隔數月或一年不定期的翻看過幾遍《紅樓夢》之后,我發現了一段以前并不曾留心的文字:
探春道:“我因和他們家的女孩兒說閑話兒,他說這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
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袴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只你們也都念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的文么?”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里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
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
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義;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
難為你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沒經歷。”李紈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
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第五十六回)
正是這一段文字讓我有了突破,因為我終于可以下個定論了,不說別人如何,至少我是說服了自己的。
寶釵和探春所爭論的焦點并不是探春的新政,而是對功利主義的態度,探春認為一旦進入功利場,所謂的圣賢之言全成了泡影,因為根本抵檔不住利益的驅使,看來探春還是很現實的。
寶釵則認為那些只是打著儒家旗號行反儒之實的功利之徒,并勸誡探春不可“利欲熏心”。
文中曾提到朱子(朱熹)的一篇《不自棄》文章,這篇文章的內容是什么呢?現摘部分如下:
夫天下之物,皆物也。
而物有一節之可取,且不為世之所棄,可謂人而不如物乎!蓋頑如石而有攻玉之用,毒如蝮而有和藥之需。
糞其污矣,施之發田,則五轂賴之以秀實;灰既冷矣,俾之洗瀚,則衣裳賴之以精潔。
食龜之肉,甲可遺也,而人用之以占年;食鵝之肉,毛可棄也,峒民縫之以御蠟。
推而舉之,類而推之,則天下無棄物矣。
……
朱熹倡導的儒學多處與孔子的本意并不相同,連同他的人品都受到后人的褒貶不一的議論,但就這篇文章來說,還是有著借鑒意義的。
寶釵正是看到了其中的學問——“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都是可以買賣的。
但重點在最后一句話上:“不拿學問提著,都流入市俗中去了”,怎樣理解這句話呢?毫無疑問它是告誡人們不能利欲熏心,即使在利祿之場也要應時刻想著先賢的教誨,要有道德的約束,這樣才不會被世俗的名利所熏染。
我之所以很興奮,就是從這一句上看到了寶釵的人生態度:可做世俗之事,莫成世俗之人。
弄明白了寶釵的品性,再重新審視滴翠亭事件,我可以確信無疑地說,在滴翠亭事件中寶釵主觀上不存在嫁禍的故意,但是卻是有意要說出黛玉來的,擁釵的和貶釵的各自說對了一半。
原文中很明白地寫有兩處寶釵心理活動,“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
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從中可看出寶釵根本沒有忌妒黛玉之意。
“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樣?”說明寶釵真的是意在遮掩,所以因忌妒而故意嫁禍黛玉的說法是不成立的。
那么寶釵為什么不愿意直接面對呢?除了小紅難纏以外,還因為私相傳遞在當時是被視為傷風敗俗的事,如果這時寶釵現身無異于撞破了奸情。
提到私相傳遞,就連和寶玉關系最為親近的黛玉都感到害怕,更別說寶釵了,只能找個人來打馬虎眼。
按理有三個人是最為合適:寶玉、黛玉和湘云,因為這三人都是賈母最寵愛的,別人不敢把他們怎么樣。
但寶玉是個男人,一男一女單獨玩在一處很不正常。
湘云在三人中是最合適的人選,一則賈母疼愛,二則又不是賈府的人,小紅即使要報復也無從下手,但此時她不在賈府,所以寶釵只能選擇黛玉,由此可以看出寶釵還是進行了一番斟酌。
如果說到這里還不能讓人信服,不妨我們再來看一個也用黛玉來打掩護的例子。
正自胡思間,忽見一股火花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
寶玉吃了一驚。
又聽外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
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里,手內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
寶玉忙問道:“你給誰燒紙?快別在這里燒。
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名姓,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
藕官見了寶玉,只不做一聲。
寶玉數問不答。
忽見一個婆子惡狠狠的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奶奶們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氣,怕去受辱沒臉,便不肯去。
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余了。
如今還比得你們在外頭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著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兒,跑了這里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他并沒燒紙,原是林姑娘叫他燒那爛字紙。
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第五十八回)
寶玉不顧大觀園的管理規定一味要給藕官開脫,又拿林黛玉的有利身份來打馬虎眼,為什么呢,因為藕官是黛玉房中的人。
在黛玉不知情的情況下算不算的上嫁禍呢?可是這種說法卻從來沒人提過的。
不過那婆子卻是很精明的,寶玉的這套說辭并未騙過她:
那婆子便彎腰向紙灰中揀出不曾化盡的遺紙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證又有憑,只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拽著要走。
寶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只管拿了回去。
實告訴你: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錢,不可叫本房人燒,另叫生人替燒,我的病就好的快了。
所以我請了白錢,巴巴的煩他來替我燒了,我今日才能起來。
偏你又看見了!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沖了,還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見他們去,就依著這話說!”
藕官聽了,越得主意,反拉著要走。
那婆子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說道:“我原不知道。
若回太太,我這人豈不完了?”寶玉道:“你也不許再回,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原叫我帶他。
只好說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寶玉點頭應允,婆子自去。
(第五十八回)
見謊言被拆穿,寶玉這才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
可是寶玉的謊言又導致了一個更加嚴重的后果——“我已經回了,原叫我帶他。
只好說他被林姑娘叫去了”,林黛玉毫不知情中成了眾人眼里護短的典型,肯定會導致一些人對她有看法。
雖說寶玉無心做“嫁”,但卻真正有“禍”。
而在第四十六回王熙鳳糊弄邢夫人時,同樣用黛玉來做擋箭牌。
為什么寶釵、寶玉、鳳姐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黛玉呢?無疑都是看中了黛玉的有利背景。
為什么這么說呢?以寶玉為藕官開脫的事為例,有誰敢以黛玉護短為由當面責問黛玉?有誰敢把這件事捅到上面呢?即使他們是手握真理的正義一方,然而也只是有底無氣,無不悄悄偃旗息鼓。
因為黛玉在賈府中的地位和寶玉一樣,深得賈母的溺愛,因此縱然知道黛玉如何,也沒人敢碰這個釘子,黛玉的威懾力可見一斑。
這就是寶釵不選他人只選黛玉的原因,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對小紅形成震懾。
事實上也確實起到了震懾的效果,從小紅當時的反應中就可以看出她是很害怕的,對比那些知道黛玉護短的人,她更是連底氣也沒有。
而且她深知黛玉不好惹,連寶釵都能當面諷刺更別說她區區一個下人了,再加上黛玉的主子身份及賈母寶玉等人抬愛,小紅哪里有膽敢對黛玉當面挑釁。
把柄在人家手里,也只有祈求平安的份。
提心吊膽了幾天后發現沒什么動靜,慢慢也就放心了。
說不定通過這件事還會扭轉小紅對黛玉的不良印象呢。
與其說是寶釵嫁禍,不如用另外一個詞匯更貼切——制衡術,既拉進來一個有強力的人物,懾服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即巧妙地保護了自己又不對他人造成傷害。
可以舉個類似的例子,你無意中聽到幾個人在分贓或者密謀作案,就在你即將暴露的時候你來了一句:“你們看見我舅舅了嗎?他剛從這兒過去的。”當然前提是所有人都知道你舅舅是警察,你用這一招擺脫了眼前的兇險,而你的舅舅因為是警察任何人不敢向他發難,難道這也是你對你舅舅的嫁禍嗎?恐怕任何人都不會這么說。
同理寶釵的所為也是一樣的動機,也就是說寶釵金蟬脫殼的具體手段是制衡術,而非嫁禍。
這是一種機智,談不上有過無過的。
只因為她是第一個把黛玉扯出來的人,所以很容易就一直就被盯著不放。
就前文中與探春就功利態度進行辯論一節,可能有人會認為寶釵是受儒家思想影響的,書中也能舉出多處例子,如寶釵多次說過女子無才便有德(不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話。
在我看來其實不然,寶釵博學多才,佛道、儒道、戲曲、醫藥、美術、文學諸多方面無不盡知,甚至是連世俗買賣中的造假手段都知道,可以用“博知”二字來形容,就這一點來說,《紅樓夢》中幾乎沒有第二個人可與她比肩。
與其說寶釵身上體現了儒家的道德精神,我更傾向于她的內心更多地接受了佛家思想的熏陶。
有多處例證,如第二十二回推薦給寶玉的《寄生草》,第五十回的深含禪意的詩: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當然一個人接受了佛家思想,會在很多方面表現出來的,寶釵的屋子基本一無所有,寶釵的衣著樸實淡雅,著名作家顧城說寶釵的居處打扮是體現了佛家的空字,深得我心。
此外寶釵行為上還體現著助人為善、眾生平等的思想。
眾所熟知的幫湘云、助岫煙等事例就不多提了,就連王夫人后悔自己家的人參只拿去救別人救自家人卻不及時,寶釵也不避親嫌,委婉卻態度堅定地指出人參是救命東西,姨娘不應該太小氣。
不僅賈府上下的丫環婆子都愿與她親近,就是人見人厭的趙姨娘賈環母子,寶釵都不曾有一絲輕視。
而最讓人佩服的是她能在關鍵時期救下香菱,使其免受夏金桂荼毒,只此一件事便戳破了寶釵只會保全自己的謬論。
傳統觀點認為寶釵是世俗之人,黛玉是清高的人,甚至有人做出了“精辟”的總結:“寶釵在做人,黛玉在做詩,寶釵在解決婚姻,黛玉在進行戀愛;寶釵把握著現實,黛玉沉酣于意境,寶釵有計劃地適應社會法則,黛玉則自然地表現自己的性靈。
寶釵代表當時一般婦女的理智,黛玉代表當時閨閣中知識分子的情感。”這一組句子當真是詞藻絢麗、文才出眾,但遺憾的是并未說到點子上,這樣一個典型的二分法就把釵黛區分清楚了嗎?真若是這樣簡單,《紅樓夢》還能稱得上偉大的作品嗎?《紅樓夢》中有一面鏡子叫風月寶鑒,正反兩面都可照人,釵黛二人同樣有著兩面性,表面上看寶釵因經營家計而對世間俗務無所不通,人際關系也處理得八面玲瓏,用世俗來形容也無不可;而黛玉只囿于自己的小天地里,讀書寫詩,寄情草木,看上去過著知識分子的清高生活,對比起來釵俗黛雅,這是二人的正面。
一旦上升到精神層面時,二人立時就換了過來,寶釵具有佛家的淡泊寧靜思想又有濟世救民的情懷,從螃蟹詠及與探春就功利辯論一事就能看明白,而黛玉則追求功位名份,從她的兩首頌圣詩和《騄駬詩》、行酒令、與湘云聯句以及要求香菱拜師便可見一斑,這是二人的反面。
遺憾的多數人只看到了二人的正面,卻忽略了寶釵外俗內雅、黛玉外雅內俗的本質。
至此薛寶釵這一人物基本分析完成,可以說經去偽存真,我對寶釵這一人物形象是毫不猶豫地持正面看法。
她是當時制度下最優秀淑女的典范,她恪守閨范卻毫不酸腐木訥,她有著經歷滄桑似的成熟,又不失少女的活潑與天真,她明察秋毫卻含藏不露,富于才干偏能守拙,善體人情卻分寸不亂,能容人但不容辱,上能敬奉長輩,下睦姊妹兄弟,就是對待下人也極富人情亦極有分寸。
在全部《紅樓夢》人物中,她是一個最豐富最多面最立體的形象,同時也是一個最具顛覆性的人物,正因如此才深深吸引著我為之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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