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記
作者:郁達夫
大約是午前四五點鐘的樣子,我的過敏的神經忽而顫動了起來。
張開了半只眼,從枕上舉起非常沈重的頭,半醒半覺的向窗外一望,我只見一層白色的云叢,密布在微明空際,房里的角上桌下,還有些暗夜的黑影流蕩著,滿屋沈沈,只充滿了睡聲,窗外也沒有群動的聲音。
“還早哩!”
我的半年來睡眠不足的昏亂的腦經,這樣的恃度了一下,我的有些錯痛的頭顱仍復投上了草枕,睡著了。
第二次醒來,忽忽的跳出了床,跑到窗前去看跑馬廳的自鳴鐘的時候,我的心里忽而起了一陣狂跳。
我的模糊的睡眼,雖看不清那大自鳴鐘的時刻,然而我的第六官卻已感得了時間的遲暮,八點的快車大約總趕不到了。
天氣不晴也不雨,天上只浮滿了些不透明的白云,黃梅時節的時候,象這樣的天氣原是很多的。
我一邊跑下樓去匆匆的梳洗,一邊催聽差的起來,問他是什么時候。
因為我的一個鑲金的鋼表,在東京換了酒吃,一個新買的愛而近,去年在北京又被人偷了去,所以現在我只落得和桃花源里的鄉老一樣,要知道時刻,只能問問外來的捕魚者“今是何世?”
聽說是七點三刻了,我忽而銜了牙刷,莫名其妙的跑上樓跑下樓的跑了幾次,不消說心中是在懊惱的。
忙亂了一陣,后來又仔細想了一想,覺得終究是趕不上八點的早車了,我的心倒漸漸地平靜下去。
慢慢的洗了臉,挽了衣服,我就叫聽差的去雇了一乘人力車來送我上火車站去。
我的故鄉在富春山中,正當清泠的錢塘江的曲處。
車到杭州,還要在清流的江上坐兩點鐘的輪船。
這輪船有午前午后兩班,午前八點,午后二點,各有一只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輪船由江干開往桐廬去的。
若在上海乘早車動身,則午后四五點鐘,當午睡初醒的時候,我便可到家,與閨中的兒女相見,但是今天已經是不行了。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過夜,但是羞澀的阮囊,連買半斤黃酒的余錢也沒有的我的境遇,教我那里能忍此奢侈。
我心里又發起惱來了。
可惡的我的朋友,你們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該談到這樣的時候才回去的。
可惡的是我自己,我已決定于今天早晨走,就不該拉住了他們談那些無聊的閑話的。
這些也不知是從那里來的話?這些話也不知有什么興趣?但是我們幾個人愁眉戚額的聚首的時候,起先總是默默,后來一句兩句,話題一開,便倦也忘記了,愁也丟了,眼睛就也放起怖人的光來,有時高笑,有時痛哭,講來講去,去歲今年,總還是這幾句話:
“ 世界真是奇怪,象這樣輕薄的人,也居然能成為中國的偶像的。”
“正唯其輕薄,所以能享盛名。”
“他的著作是什么東西呀!連抄人家的著書還要錯”
“唉唉!”
“還有**呢!比**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譽反而更大!”
“今天在車上看見那猶太女子真好哩!”
“她的屁股正大得愛人。”
“她的臂膊!”
“啊啊!”
“恩斯來的那本《彭思生里參拜記》,你看到什么地方了?”
“三個東部的野人,
三個方正的男子,
他們起了崇高的心愿,想去看看什,瀉,奧夫,歐耳。”
“你真記得牢!”
象這樣的毫無系統,漫無頭緒的談話,我們不談則已,一談起頭,非要談到塊壘消盡,悲憤泄完的時候不止。
唉,可憐有識無產者,這些不平,與你們的脆弱的身體,高亢的精神者,究有可補?罷了罷了,還是回頭到正路上去,理點生產罷!
昨天晚上有幾位朋友,也在我這里,談了些這樣的閑話,我入睡遲了,所以弄得今天趕車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邊,住宿一宵。
我坐在人力車上,孤冷冷的看著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里只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費幾個旅費。
二
人力車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蕭條。
大約是正在快車開出之后,慢車未發之先,所以現出這沈靜的狀態。
我得了閑空,心里倒生出了一點余裕來,就在北站構內,閑走了一回。
因為我此番歸去,本來想去看看故鄉的景狀,只有兩袖清風,一只空袋,和填在鞋底里的幾張鈔票——這是我的脾氣,有錢的時候,老把它們填在鞋子底里。
一則可以防止扒手,二則因為我受足了金錢迫害,借此也可滿足我對金錢復仇的心思,有時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氣力,拚死蹂踐它們的舉動——而已,身邊沒有行李,在車站上跑來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云,一塊一塊的消散開來,有幾處竟現出青蒼的笑靨來了。
灰黃無力的陽光,也在幾處看得出來。
雖有霏微的海風,一陣陣夾了灰土煤煙,吹到這灰色的車站中間,但是伏天的暑熱,已悄悄的在人的腋下腰間送信來了。
“啊啊!三伏的暑熱,你們不要來纏擾我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們且上富家的深閨里去,鉆到那些豐肥紅白的腿間乳下去,把她們的香液蒸發些出來罷!我只有這一件半舊的夏布長衫,若被汗水污了,明天就沒得更換的呀!”這是我想對暑熱央告的話頭。
在車站上踏來踏去的走了幾遍,站上的行人,漸漸的多起來了。
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著滿貯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轉。
但是我——單只是我個人——也無朋友親戚來送我的行,更無愛人女弟,來作我的伴,我的脆弱的心中,又無端的起了萬千的哀感:
“論才論貌,在中國的二萬萬男子中間,我也不一定說不得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會變成這樣的孤苦呢!我前世犯了什么罪來!我生在什么星的底下?我難道真沒有享受快樂的資格么?我不能相信的,我不能相信的。”
這樣一想,我就跑上車站的旁邊入口處去,好象是看見了我認識的一位美妙的女郎來送我回家的樣子。
我走到門口,果真見了幾個穿時樣的白衣裙的女子,剛從人力車下來。
其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戴白色運動軟帽的女學生,手里提了三個很重的小皮篋qiè,走近了我的身邊。
我不知不覺的伸出了一只手去,想為她代拿一個皮篋,她站住了腳,放開了黑晶晶的兩只大眼睛很詫異的對我看了一眼。
“啊啊!我錯了,我昏了,好妹妹,請你不要動怒,我不是壞人,我不是車站上的小竊,不過我的想象力太強,我把你當作了我的想象中的人物,所以得罪了你。
恕我恕我,對不起,對不起,你的兩眼的責罰,是我所甘受的,我錯了,我昏了。”
我被她的兩眼一看,就同將睡了的人受了電擊一樣,立時漲紅了臉,發出了一身冷汗,心里這樣的作了一遍謝罪之辭,縮回了手,低下了頭,匆匆的逃走了。
啊啊!這不是衣錦還鄉,這不是羅皮康的南渡,有誰來送我的行,有誰來作我的伴呢!我的空想也未免太不自量了。
我避開了那個女學生,逃到了車站大門口的邊上人叢中躲藏的時候,心里還在跳躍不住。
凝神屏氣的立了一會,向四邊偷看了幾眼,一種不可捉摸的感情,籠罩上我的全身,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夏布長衫的小襟拖上面去了。
三
“已經是八點四十五分了。
我在這里躲藏也躲藏不過去的,索性快點去買一張票來上車去罷!但是不行不行,兩邊買票的人這樣的多,也許她是在內的,我還是上口頭的那近大門的窗口去買罷!這里買票的人正少得很!”
這樣的打定了主意,我就東探西望的走上那玻璃窗口,去買了一張車票。
伏倒了頭,氣喘吁吁的跑進了月臺,我方曉得剛才買的是一張二等票,想想我腳下的余錢,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費,我心里忽而清了一清。
經濟與戀愛是不能對立的,剛才那女學生的事情,也漸漸的被我忘了。
浙[zhè]江雖是我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的知識階級的腐敗,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對軍人的謅媚與對平民的壓制,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為,無厭的貪婪,平時想起就要使我作嘔。
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總抱一腔羞嫌的惡懷,障扇而過杭州,不愿在西子湖頭作半日的勾留。
只有這一回到了山窮水盡,我委委頹頹的逃返家中,仍想到我所嫌惡的故土去求一個息壤!投林的倦鳥,返壑的衰狐,當沒有我這樣的懊喪落膽的。
啊啊!浪子的還家,只求老父慈兄,不責備我就對了,那里還有批評故鄉,憎嫌故鄉的心思,我一想到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竟不覺泫泫xuàn的落下淚了。
我孤伶的坐在車里,看看外面月臺上跑來跑去的旅人,和穿黃色制服的挑夫,覺得模糊零亂,他們與我的中間,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樣子。
一面看看車站附近各工廠的高高的煙囪,又覺得我的頭上身邊,都被一層灰色的煙霧包圍在那里。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車窗打開來看梅雨晴時的空際。
天上雖還不能說是晴朗,但一斛hú晴云,和幾道光線,卻在那里安慰旅人說:
“雨是不會下了,晴不晴開來,卻看你們的運氣罷!”
不多一忽,火車慢慢兒的開了。
北站附近的貧民窟!同墳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污泥的水潴zhū,曬在坍敗的曬臺上的女人的小衣,穢布,勞動者的破爛的衣衫等,一幅一幅的呈到我的眼前來,好象是老天故意把人生的疾苦,編成這一部有系統的紀錄,來安慰我的樣子。
啊啊,載人離別的你這怪獸!你不終不息的前進,不休不止的前進罷!你且把我的身體,搬到世界盡處去,搬入虛無之境去,一生一世,不要停止,盡是行行,行到世界萬物都化作青煙,你我的存在都變成烏有的時候,那我就感激不盡了。
由現代的物質文明產生出來的貧苦之景,漸漸的被大自然掩蓋了下去,貧民窟過了,大都會附近這小鎮過了,路線的兩岸,只有平綠的田疇,美麗的別業,潔凈的野路,和壯健的農夫。
在這調和的盛夏的野景中間,就是在路上行走的那一乘黃色人力車夫,也有些浪漫的色彩。
他好象是童話里的人物,并不是因為衣食的原因,卻是為了自家的快樂,拉了車在那里行走的樣子。
若要在這大自然的微笑中間,指出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物來,那就是野草中間橫躺著的棺冢。
窮人的享樂,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懷里的剎那。
在這一剎那中間,他能把現實的痛苦,忘記得干干凈凈,與悠久天空,廣漠的大地,化而為一。
這是何等的殘虐,何等的惡毒呢!當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把人生的運命,赤裸裸的指給他看!我是主張把中國的墳冢,把野外的枯骨,都掘起來付之一炬,或投入汪洋的大海里去的。
四
過了徐家匯,梵王渡,火車一程一程的進去,車窗外的綠色也一程一程的濃潤起來,啊啊,我自失業以來,同鼠子蚊蟲蟄居在上海的自由牢獄里,已經半年多了。
我想不到野外的自然,竟長得如此的清新,郊原的空氣,會釀得如此的爽健的。
啊啊,自然呀,生生不息的萬物呀,我錯了,我不應該離開了你們,到那穢濁的人海中間去覓食去的。
車過了莘莊,天完全變晴了,兩旁的綠樹技頭,蟬聲猶如雨降。
我側耳聽聽,回想我少年時的景象,像在做夢。
悠悠的碧落,只留著幾條云影,在空際作霓裳的雅舞。
一道陽光,遍灑在濃綠的樹葉,勻稱的稻秧,和柔軟的青草上面。
被黃梅雨盛滿的小溪,奇形的野橋,水車的茅亭,高低的土堆,與紅墻的古廟,潔凈的農場,一幅一幅的同電影似的盡在那里更換。
我以車窗作了鏡框,把這些天然的圖畫看得迷醉了,直等火車到松江停住的時候止,我的眼睛竟瞬息也沒有移動。
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這樣的大自然里怕已沒有生存的資格了罷,因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現代的文明撒下了毒藥,惡化為零,我那里還有執了鋤耜,去和農夫耕作的能力呢!
正直的農夫呀,你們是世界的養育者,是世界的主人公,我情愿為你們做牛做馬,代你們的勞,你們能分一杯麥飯給我嗎?
車過了松江,風景又添了一味和平的景色。
彎了背在田里工作的農夫,草原上散放著的羊群,平橋淺渚,野寺村場,都好象在那里作會心的微笑。
火車飛過一處鄉村的時候,一家泥墻草舍里忽有幾聲雞唱聲音,傳了出來。
草舍的門口有一個赤膊的農夫,吸著煙站在那里對火車呆看。
我看了這樣淳樸的村景,就不知不覺的叫了起來:
‘啊啊!這和平的村落,這和平的村落,我幾年不和你相接了’。
大約是叫得太響了,我的前后的同車者,都對我放起驚異的眼光來。
幸而這是慢車。
坐二等車的人不多,否則我只能半途跳下車去,去躲避這一次的羞恥了。
我被他們看得不耐煩,并且肚里也覺得有些饑了,用手向鞋底里摸了一摸,遲疑了一會,便叫過荼房來,命他為我搬一客番菜來吃。
我動身的時候,腳底下只藏著兩張鈔票。
火車票買后,左腳下的一張鈔票已變成了一塊多的找頭,依理而論是不該在車上大吃的。
然而愈有錢愈想節省,愈貧窮愈要瞎化,是一般的心理,我此時也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
“橫豎是不夠的,節省這幾個錢,有什么意思,還是吃罷!”
一個欲望滿足了的時候,第二個欲望馬上要起來的,我喝了湯,吃了一塊面包之后,喉嚨覺得干渴起來,便又叫荼房把啤酒汽水拿了兩瓶來。
啊啊,危險危險,我右腳下的一張鈔票,已有半張被荼房撕去了。
一邊飲食,一邊我仍在賞玩窗外的水光云影。
在幾個小車站上停了幾次,轟轟烈烈的過了幾鐵橋,等我中餐吃完的時候,火車已經過嘉興驛站了。
吃了個飽滿,并且帶了三分醉意,我心里雖時時想到今晚在杭州的膳宿費,和明天上富陽的輪船票,不免有些憂郁,但是以全體的氣概講來,這時候我卻是非常快樂,非常滿足的:
“人生是現在一刻的連續,現在能滿足,不就好了么?一刻的之后的事情,又何必去想它,明天明年的事情,更可丟在腦后了。
一刻之后,誰能保證得火車不出軌!誰能保得我不死?罷了罷了,我是滿足得很!哈哈哈哈......”
我心里這樣的很滿足的在那里想,我的腳就慢慢的走上車后的眺望臺去。
因為我坐的這掛車是最后的一掛,所以站在眺望臺上,既可細看風景,又可聽聽鳴蟬,接受些天風。
我站在臺上,一手捏住鐵欄,一手用了半枝火柴在剔牙齒。
涼風一陣陣的吹來,野景一幅幅的過云,我真覺得太幸福了。
五
我平生感到幸福的時間,總不能長。
一時覺得非常滿足之后,其后必有絕大的悲懷相繼而起。
我站在車臺上,正在快樂的時候,忽而在萬綠叢中看見了一幅美滿的家庭團敘之圖,一個年約三十一二的壯健的農夫,兩手擎了一個周歲的小孩,在桑樹影下笑樂,一個穿青布衫的與農夫年紀相仿的農婦,笑微微的站在旁邊守著他們。
在他們上面曬著的陽光樹影,更把他們的美滿的意情表現得分外明顯。
地上攤著一只飯籮,一瓶茶,幾只菜飯碗,這一定是那農婦送來饗她男人的田頭食品。
啊啊,桑間陌上,夫唱婦隨,更有你兩個愛情的結晶,啊啊我啊!我是一個有妻不能愛,有子不能撫的無能力者,在人生戰場上的慘敗者,現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啊!農夫啊農夫,愿你與你的女人和好終身,愿你的小孩聰明強健,愿你的田谷豐多,愿你幸福!你們的災殃,你們的不幸,全交給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惱,悲哀,患難,索性由我一人負擔了去吧!
我心里雖這樣的在替他祝福,我的眼淚卻連連續續的落了下來。
半年以來,因為失業的原因,在上海流離的苦處,我想起來了。
三個月前頭,我的女人和小孩,孤苦零仃的由這條鐵路上經過,蕭蕭索索的回家去的情狀,我也想出來了。
啊啊!農家夫婦的幸福,讀書階級的飄零!我女人經過的悲哀的足跡,現在更由我在一步步的踐踏過去!若是有情,怎得不哭呢!
四周的景色,忽而變了,一刻前那樣豐潤華麗的自然的美景,都又好象在那里嘲笑我的樣子:
”你回來了么?你在外國住了十幾年,學了些什么回來?你的能力怎么不拿些出來讓我們看看?現在你有養老婆兒子的本領么?哈哈!你讀書無術,到頭來還不是歸到鄉間去嚙niè祖宗的積聚!“
我俯首看看飛行的車輪,看看車輪下的兩條白閃閃的鐵軌和枕木卵石,忽而感到了一種強烈的死的誘惑。
我的兩腳抖了起來,踉蹌前進了幾步,又呆呆的俯視了一忽,兩手捏住了鐵欄,我閉著眼睛,咬緊牙齒,在腳尖上用了一道死力,便把身體輕輕的抬跳起來了。
啊啊,死的勝利!我當是時若志氣堅強一點,早就脫離了這煩惱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腳下拈花作微笑了。
但是我那一跳,氣力沒有用足。
我打開眼睛來看時,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舊在火車的四周馳騁,車輪的輾聲,依舊在我的耳里雷鳴,我的身體卻坐在欄桿的上面,絕似病了的鸚鵡,被鎖住在鐵條上待斃的樣子。
我看看兩旁的美景,覺得半點鐘以前的稱頌自然美的心境,怎么也回復不過來。
我以淚眼與硤石的靈山相對,覺得硤西公園后石山上在太陽光下游玩的幾個男女青年,都是擠我出世界外的魔鬼。
車到了臨平,我再也不能細賞那荷花世界柳絲鄉的風味。
我只覺得青翠的臨平山,將要變成我的埋骨之鄉。
筧jiǎn橋過了,艮山門過了。
靈秀的寶叔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門外貫流著的清淺的油油溪流,溪流上搖映著的蕭疏的楊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遺物,參差婉繞的城墻,都不能喚起我的興致來。
車到了杭州城站,我只同死刑犯上刑場似的下了月臺。
一出站內,在青天皎白的底下,看看我兒時所習見的紅墻舍,酒館茶樓,和年輕氣銳的生長在都中的妙年人士,我心里只是怦怦的亂跳,仰不起頭來。
這種幻滅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我只好用一個譬喻。
譬如當青春年少,我遇著一位絕世佳人,她對我本是初戀,我對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題兒。
兩人相攜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的過了幾十個良宵。
后來我的金錢用盡,女人也另外有了心愛的人兒,她就學會了樊素,同春去了。
我只得和悲衰孤獨、貧困惱羞結成伴侶。
幾年在各地流浪之余,我年紀也大了,身體也衰了,披了一身破襤的衣服,仍復回到當時我兩人并肩攜手的地方。
山川草木,星月云霓,仍不改其美麗。
我獨坐湖濱,正在臨流自吊的時候,忽在水面看見了那棄我而去的她的人影像。
她容貌同幾年前一樣的華麗,項下掛著一串珍珠,此從前更加添了一層光彩,額上戴著的一圈瑪瑙,此時更紅艷多了。
且更有難堪者,回頭來一看,看見了一位文秀閑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后,用了兩手在那里摸弄她的腰背。
啊啊!這一種譬喻,值得什么?我當時一下車站,對杭州的天地感得的那一種羞慚懊喪,若以言語可以形容的時候,我當時的夏布長衫,就不會被淚水濕透了,因為說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懷,還不是世上最傷心的事情呀。
我慢慢俯了首,離開了剛下車的人群與爭攬客人的車夫和旅館的招待者,獨行踽踽的進了一家旅館,我的心里好象有千斤重的一塊鉛石墜在那里的樣子。
開了一個單房間,洗了一個手臉,茶房拿了一張紙來,要我填寫姓名年歲籍貫職業。
我對他呆呆的看了一忽,他好象是疑我不曾出過門,不懂這規矩的樣子,所以又仔仔細細的解說了一啟遍。
啊啊,我那里是不懂規矩,我實在是沒有寫的勇氣喲,我的無名的姓氏,我的故鄉的籍貫,我的職業!啊啊!叫我寫出什么來?
被他催迫不過,我就提起筆來寫了一個假名,填上了“異鄉人”的三字,在職業欄下寫了一個“無”字。
不知不覺我的眼淚竟噗嗒噗嗒的滴了兩滴在那張紙上。
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紙上看了一看,又問我說:
“先生府上是那里,請你寫上了罷,職業也要寫的。”
我是沒辦法,就把異鄉人三字圈了,寫上“朝鮮”兩字,在職業之下也圈了一圈,真了“浮浪”兩字進去。
茶房出去之這后,我就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盡情的暗泣起來了。
七
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陣,半日來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
在朦朧半覺的中間,我聽見了幾聲咯咯叩門聲。
糊糊涂涂的起來開了門,我看見祖母,不言不語的站在門外。
天色好象晚了,房里只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
但是奇怪得很,在這灰黑的空氣里,祖母面上的表情,我卻看得清清楚楚。
這表情不是悲哀,當然也不是愉樂。
只有一種壓人的莊嚴的沉默。
我們默默的對坐了幾分鐘,她才移動了那縐紋很多的嘴說:
“達!你太難了,你何以要這樣的孤潔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的方向一望,只見窗下街上黑暗嘈雜的人叢里有兩個大火把在那里燃燒,再仔細一看,火把中間坐著一位木偶。
但是奇極怪極,這木偶的面貌,竟完全與我的一個朋友面貌一樣。
依這情景來,大約是賽會了,我回頭來正想和祖母說話,房內的電燈拍的響了一聲,放起光來了,茶房站在我的床前,問我晚飯如何?我只呆呆的不答,因為祖母是今年二月里剛死的,我正在追想夢里的音容,那里還有心思回茶房的話哩?
遣茶房走了,我洗了一個面,就默默的走出旅館來。
夕陽的殘照,在路旁的層樓屋脊上還看得出來。
店頭的燈火,也星星的上了。
日暮的空氣,帶著微涼,拂上面來。
我在羊市街頭走了幾轉,穿過車站的庭前,踏上清泰門前的草地上去。
沈靜的這杭州故郡,自我去國以來,也受了不少的文明的侵害,各處的舊跡,一天一天被拆毀了。
我走到清泰門前,就起了一種懷古之情,走上將拆而猶在的城樓上去。
城外一帶楊柳桑樹上的鳴蟬,叫得可憐。
它們的哀吟,一聲聲沁入了我的心脾,我如同海上的浮尸,把我的情感,全部付托了蟬聲,盡做夢似的站在叢殘的城堞上看那西北的浮云和暮天的急情,一種淡淡的悲哀,把我的全身溶化了。
這時候若有幾聲古寺的鐘聲,當當的一下一下,或緩或徐的飛傳過來,怕我就要不自覺的從城墻上跳下城濠,把我靈魂和入晚煙之中,去籠罩著這故都的城市。
然而南屏還遠,CURFEW今晚上不會鳴了。
我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的立了好久,看西天只剩了一線紅云,把日暮的悲哀嘗了個飽滿,才慢慢地走下城來。
這時候天已黑了,我下城來在路上的亂石上鉤了幾腳,心里倒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
我想想白天在火車上謀殺的心思和此時的恐怖心里一比,你的感情思想,原只是矛盾的連續呀!說什么理性?講什么哲學?
走下了城,踏上清冷的長街,暮色已彌漫在市上了。
各家的稀淡的燈光,比數刻前增加了一倍的勢力。
清泰門直街上行人的影子,一個一個從散射在街上的電燈光里閃過,現出一種日暮的情調來。
天氣雖還不曾大熱,然而有幾家卻早把小桌子擺在門前,露天的在那里吃飯了。
我真成了一個孤獨的異鄉人,光了兩眼,盡在這日暮的長街上行行前進。
我在杭州并非沒有朋友,但是他們或當科長,或任參謀,現在正是非常得意的時候,我若飄然去會,怕我自家的心里比他們見我之后憎嫌我的心思更要難受。
我在滬上,半年來已經飽受了這種冷眼,到了現在,萬一家里容我便可回家永住,萬一情狀不佳,便擬自決的時候,我再也犯不著討這些沒趣了。
我一邊默想,一邊看看兩旁的店家在電燈下圍桌晚餐的景象,不知不覺兩腳走入了石牌樓的某中學所在的地方。
啊啊,桑田滄海的杭州,旗營改變了,湖濱添了些邪惡的中西人的別墅,但是這一條街,只有這一條街,依舊清清冷冷,和十幾年前我初到杭州考中學的時候一樣。
物質文明的幸福,些微也享受不著,現代經濟組織的流毒,卻受得很多的我,到了這條黑暗的街上,好象是已經回到了故鄉的樣子,心里忽感到了一種安泰,大約是興致來了,我就踏進了一家巷口的小酒店里買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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