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散文《北京秋天下午的我》
據說北京的秋天最像秋天,但秋天的北京對于我卻只是一大堆凌亂的印象。
因為我很少出門,出門也多半是在居家周圍的郵局、集市活動,或寄書,或買菜,目的明確,直奔目標而去,完成了或得手了就匆匆還家,沿途躲避著兇猛的車輛和各樣的行人,幾乎從來沒有仰起頭來,像滿懷哲思的屈原或悠閑自在的陶潛一樣望一望頭上的天。
據說秋季的北京的天是最藍的,藍得好似澄澈的海,如果天上有幾朵白云,白云就像海上的白帆。
如果再有一群白鴿在天上盤旋,鴿哨聲聲,歡快中蘊涵著幾絲悲涼,天也就更像傳說中的北京秋天的天了。
但我在北京生活這些年里,幾乎沒有感受到上個世紀里那些文人筆下的北京的秋天里美好的天。
那樣的秋天是依附著低矮的房舍和開闊的眼界而存在的,那樣的秋天是與螞蟻般的車輛和高入云霄的摩天大廈為敵的,那樣的天親近寂寞和悠閑,那樣的天被畸形的繁華和病態的喧囂扼殺了。
沒有了那樣的天,北京的秋天就僅僅是一個表現在日歷牌上的季節,使生活在用空調制造出來的曖昧溫度里、很少出門的人忘記了它。
從日歷牌上我知道立秋的節氣已過,但秋后還有一伏,氣溫依然是灼熱逼人,家家的空調機還在轟鳴著,如果是中午上街,街上的水泥路面上,依然泛著耀眼的白光,多半是紅色的車輛,咬著尾巴,緩慢地移動,像一團團移動的火炭,連綴成一條灼熱的、扭曲的火龍,人在路邊走,身上汗濕黏膩,不是愉快的事。
在無事的情況下,我不會在這個時刻出門。
我在這個時刻,多半是在床上午睡。
我可以整夜的不睡覺,但中午不可以不睡覺。
如果中午不睡覺,下午我就要頭痛。
在中午的夢里,我也許會夢到清華園里被朱自清描寫過的荷塘。
雖說荷花的盛季是夏天,但初秋的北京,從電視的畫面上和報刊的文字里,我知道荷花照樣開放得狂。
等荷塘里滿是高挑的蓮蓬與蒼黃的荷葉構成風景時,大概已是中秋佳節了。
我的午休時間很長,十二點上床,起床最早也要三點,有時甚至到了四點。
等我迷迷瞪瞪地起來,用涼水洗了臉,下午的陽光已經把窗上的玻璃照耀得一片金黃了。
起床之后,我首先是要泡上一杯濃茶,然后坐在書桌前。
如果老婆不在眼前,就趕緊地點上一支煙,喝著濃茶抽著香煙,那感覺十分美妙,不可以對外人言也。
喝著茶抽著煙我開始翻書,亂翻書,因為我下午不寫作。
我從來也沒養成認真讀書的習慣,拿起一本書,有時候竟然從后邊往前看,感到有趣,再從頭往后看。
從過了四十歲后,我再也沒有耐心把一本書從頭看到尾了,無論是多么精彩的書。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我知道,但要改正也難了。
看一會兒書,我就站起來,心中感到有些煩,也可以叫無聊,就在屋里轉圈,像一頭關在籠子里的懦弱的野獸。
有時就打開了那臺使用了十幾年的日立牌電視機,21英寸的,當時是最好的,是用了我第一次出國的指標在出國人員免稅店買的。
日本貨的質量,雖然近年來也頻頻出問題,但我家這臺電視機的質量實在是好得有點惹人煩。
十幾年了,天天用,畫面依然清晰,聲音依然立體,使你沒有理由把它扔了。
電視里如果有戲曲節目,我就會興奮得渾身哆嗦。
和著戲曲音樂的節拍渾身哆嗦,是我鍛煉身體的一種方法。
我一手捻著一個羽毛球拍子使它們快速地旋轉著身體也在屋子里旋轉,和著音樂的節奏,心無雜念,忘乎所以,美妙的感受不可以對外人言也。
使我停止旋轉的從來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電視機里的戲曲終了;戲曲終了,我心抑郁。
解決郁悶的方法是拉開冰箱找食物吃。
冰箱是東芝牌的,也是日本貨,與電視機一樣是用德國馬克在出國人員免稅店買的。
前不久壞過一次,后來被我老婆敲了一棍子又好了。
一般情況下我總能從冰箱里找到吃的,實在找不到了,我老婆就會動員我去離家不遠的菜市場采買。
我知道她其實是想把我攆出去活動活動。
在北京的秋天的下午,我偶爾去菜市場采買。
以前,北京的四季,不但可以從天空的顏色和植物的生態上分辨出來,而且還可以從市場上的蔬菜和水果上分辨出來。
中秋節前后,應時的水果是梨子、蘋果、葡萄,也是各種甜瓜的季節,但現在的北京,由于交通的便捷和流通渠道的暢通,天南海北的水果一夜之間就可以跨洋越海地出現在市上。
尤其是農業科技的進步,使季節對水果的生長失去了制約。
比如從前,中秋節時西瓜已經很稀罕,而圍著火爐吃西瓜更是一個夢想,但現在,即便是大雪飄飄的天氣里,菜市場上,照樣有西瓜賣。
大冬天賣海南島生產的西瓜不算稀奇,大冬天賣京郊農村塑料大棚里生產的西瓜也不算稀奇了。
市上的水果蔬菜實在是豐富得讓人眼花繚亂無所適從,東西多了,就沒有好東西了。
如果是去菜市場回來,我就在門口的收發室把晚報拿回家。
從訂閱《北京晚報》開始,我有了一點北京人的感覺。
《北京晚報》是一份發行數百萬份的報紙,版面一擴再擴,廣告也日漸增多。
報紙的頭版多半沒有什么好看的,就像電視臺的新聞聯播的前十分鐘一樣。
其他的版面上有一些有趣的東西,我看過馬上就忘了。
看完晚報,差不多就該吃晚飯了。
吃完了晚飯的事情,不屬于本文的范圍,我只寫從中午到晚飯前這段時間里我所干的事情。
有時候下午也有記者來家采訪我,有時候下午我在家里要見一些人,有朋友,也有不熟悉的探訪者。
媒體采訪是一件很煩人的事,但也不能不接受,于是就說一些千篇一律的廢話。
朋友來家,自然比接受采訪愉快,我們喝著茶,抽著煙,說一些雜七拉八的話,有時候難免要議論同行,從前我口無遮攔,得罪了不少人,現在年紀大了,多了些狡猾和世故,一般情況下不臧否人物,能說好話就盡量地說好話,不愿說好話就保持沉默,或者今天天氣哈哈哈……按說北京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秋天有三個月。
中秋應該是北京最好的季節,其實,中秋無論在哪里,都是最美好的季節。
我小時候在山東老家,對中秋節就很感興趣,因為中秋節除了天上有一輪圓月,地上還有月餅。
蘇東坡的千古名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就是在我的故鄉做知州時寫的,可見那時的月亮是何等的明亮。
那時還沒有吃月餅的習俗,如果有,蘇東坡不會不寫的。
月餅之所以有餡,是因為當時在月餅里夾上了造反的信號,要造蒙古人的反。
我少時聽一個去內蒙古販賣過牲口的人說,八月十五夜里,蒙古人要到草里去藏一夜。
我總是感到那中秋節是北京人發明的一個節日,因為北京曾是元朝的大都。
元大都的城墻遺跡,就在我曾經住過的小西天附近,那上邊有很多樹,如果在秋天的下午,站在元大都城墻上的樹林子里,也許會更多地感受到一些北京秋天的美麗吧。
也許我應該去一次,為了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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