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是周作人一組文章中的第九篇,文章總題目是“苦雨齋尺牘”。
周作人早就說過,他雖然生活在大革命前夕的動蕩年代,內心深處卻向往著雨天,喝口清茶,同友人談閑話,以為“那是頗愉快的事”;但他又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苦”味,“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氣的燒酒,一點味道都沒有”。
為了排遣,“聊以對付這雨天的氣悶光陰”,他提筆寫信,寫給誰呢?給知己者川島(《尺牘》之三)、錢玄同(《尺牘》之六)--二三人而已;實在沒人可寫了,就寫給自己(如,《尺牘》之一及《烏篷船》),這封信的收信人就是寫信人周作人本人。
《烏篷船》所表現的是寂寞的靈魂的內心對白。
作者把自我的兩個側面外化為收信人“子榮”與寫信人“豈明”,于是,就有了兩個“自我”之間的撞擊與交流。
這是兩個“實體”,有著不同的意趣與追求。
先看收信人“子榮”。
由于書信體的限制,作者沒有對“他”多作介紹,只能留下大量空白;不過,寥寥幾筆,已顯出輪廓,足以使讀者運用自己的生活經驗加以豐富與完整。
于是,不知不覺間,也就參預了作品的再創造。
“你在家鄉平常總坐人力車,電車,或是汽車”,可見“他”生活在一個開始有了現代物質文明、大概類似北京這樣的現代城市里;“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電車那樣性急”,“騎驢或者于你不很相宜”--“他”的生活方式、心理狀態都開始追逐于現代城市的快節奏,而對傳統的、緩慢的、近乎停滯的生活不相適應;“坐航船到西陵去,也特別有風趣,但是你總不便坐”--傳統生活所特有的“風趣”于“他”已開始隔膜。
可見,收信人“子榮”正是現實生活中已經被現代文明改造了的“自我”。
而寫信人“豈明”就是在內心深處頑強抵抗著的“自我”,在周作人看來,這也是更值得保存、更真實、更本色的“自我”。
“他”是那樣津津樂道于故鄉的“船”:講了白篷船,又講烏篷船;講了大船,再講小船;介紹烏篷船時,單是“三明瓦”就費了一百三四十字,約占全文十分之一的篇幅;這還不夠,還要講船尾怎樣,船頭如何,船篷又有多高,多寬,4個人坐著都可以打馬將(深恐你沒有實感);小船呢,又是怎樣的矮、窄,“遇著風浪,或者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簡直嘮叨得沒個完,仿佛這不是那位平日沉默寡言、寫起文章來惜墨如金的周作人,而是一位熱心得有點過分的導游者。
從這近乎反常的表現里可以感覺到,講述者差不多每介紹到一處,都要重復使用“有趣”、“風趣”、“趣味”這樣的詞兒。
這當然不是因為“詞匯貧乏”,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講述者的心思本不在“船”而在“船”中所蘊含的“趣味”、情感、心態、生活方式、人生態度,概括起來,就是傳統文化的底蘊。
慢慢地讀下去,我們就會像進入角色一樣進入那樣的“境界”(這正是周作人文章的“魔力”之所在):“黃昏”......“夜間”......“暮色蒼然”......“困倦的時候”--一種寂寥的,倦怠的,幾分悲涼又幾分肅穆的歷史文化氛圍迎面撲來;可以看見“山......河......烏柏......紅蓼......白蘋,漁舍......橋”--面對寧靜的、永恒的自然;可以聽見“水聲櫓聲......招呼聲......犬吠雞鳴”,更有那“廟戲”歌吹的悠揚,宛轉,朦朧......--應和著原始的傳統的呼喚;心中感到自由,松弛--“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豈只是“行動”的“自如”。
這一切,確實非常的“迷人”。
而“他”--周作人內心深處的“自我”呢?“他”是怎樣地“神往”于這“安閑而豐腴的生活”,怎樣地追懷著那自由的、“行樂”的、“游山的態度”呵!他試圖召回已經失去的傳統文化的魅力,使被現代文明“異化”了的那個“自我”重新復歸,使“自我”由分離達到統一。
寫信人“豈明”如此喋喋不休地勸說(以至引誘)收信人“子榮”去體味故鄉行船的“真趣味”,其主旨正在于此。
但周作人卻不能不面對無情的現實:自從“講維新以來”,西方現代文明的沖擊力量不但掃蕩了傳統文化中最腐朽、丑陋的部分(這時的周作人對此仍然是持肯定態度的),而且導致了傳統文化所特有的寧靜、安閑、和諧的美的喪失,與大自然直接溝通的人的自由人格的喪失,甚至傳統的“演劇與迎會”,即緊張生活中難得的精神余裕,都被“禁止”,代之而起的是資產階級“低能兒”的市儈文化。
這種歷史前進中得與失的矛盾,使周作人感到困惑,并產生了深刻的“惆悵”感。
所謂“召回”、“復歸”,盡管十分美妙,但不過是一場夢,一篇用從容、沖淡的筆調寫出的“美文”,最后不能不落入沉重的憂郁,透骨的悲涼。
這只能是一曲美的挽歌。
淡淡的喜悅中攙雜著憂郁、惆悵的苦味,從容、沖淡中蘊含著悲涼,這些構成了周作人散文的美感特征。
誠然,我們可以批評周作人的審美理想與社會理想有著濃重的“向后看”的保守色彩,他沒有看到,西方現代文明對傳統文化的沖擊不但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低級的市儈文化,更會促發比傳統文化更高層次的現代新文化的誕生、發展,而現代新文化是必然會創造出時代的新的美來的。
周作人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之一,他在作品中所表現的“召回”、“復歸”等愿望,就不能不具有某種倒退的性質。
但是,我們還必須承認,周作人如此精妙地記錄了那消失中的傳統文化的美,把與傳統有著深刻聯系的知識分子因這種美的喪失所感到的憂慮、困惑、惆悵,表達得如此真切,從一個側面顯示了歷史前進的復雜性。
他的作品也因此獲得了長久的生命力。
應該看到,在每一個歷史轉折時期,歷史前進中的得失問題都會一再提出來,并使人不斷產生新的憂慮、困惑與惆悵,又在憂慮、困惑、惆悵中產生新的思索、新的追求。
賞析二:用帶點貶抑的口吻說,周作人的散文的特點似乎有些瑣細和平淡.你如果只是粗粗地一掠,自然只會收獲到這種略有點失望地印象.可是你如果用一種舒徐自在的吟哦的態度去讀它,就會發現,這種瑣細和平淡,倒是很恰當地表露出了作者的個性和文心的.就說瑣細吧,《烏篷船》記敘烏篷船的用途,種類,結構,外形,幾乎是娓娓道來,絮絮而談,狀物惟恐不細,圖貌惟恐不周的.但這些記敘,并不給人繁鎖冗長之感,這是為什么呢 細玩文意,其原因有二:一是瑣細中有一種趣味,所說的"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文字也著眼于記敘對象的有趣之點,多所生發.例如"般頭著眉頭,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廖廖數諫,為烏篷船披了一片民間工藝美術的稚拙渾樸的衣裳,不是有趣得美嗎 又如"在這種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日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一個特寫鏡頭,盡攝了乘腳劃船(亦稱小船)會有的特殊感覺和視覺,不是有趣得奇嗎 二是這瑣細之中有一種周到,是對一個外多朋友的友情表示.《烏篷船》是書簡體文字,是為了向外鄉朋友子榮榮君介紹家鄉風物而寫的,記敘中的瑣細,便微微沁出一種人情的溫暖.所以這瑣細,倒映照出作者藹然長者的聲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