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美,美的適當 作者:謝有順 賈平凹先生在《弘揚“大散文”》一文中說,目前的散文作家的隊伍過于單一、過于整齊了,應該擴大,散文才不至于走向窮途末路。
我認為這樣的呼吁是有價值的。
雖說散文無定法,是散漫隨意的文字,但這么多年來,文學界也開始慢慢形成一個散文寫作的專業領域。
有不少的人,專以寫作散文為業,俗稱散文家,這一方面是散文繁盛的征兆,另一方面也可能把散文帶向一種專業化的陷阱:失卻了自由的、業余的精神標志,散文還是心靈最親密的盟友嗎?
散文最大的敵人就是虛偽和作態。
沒有了自然、真心、散漫和松弛的話語風度,散文的神髓便已不在。
而一旦把散文變成一種專業寫作,以我看來,就多半難逃這樣的悲劇境地了。
散文的無規范,使得它比小說和詩歌更為“近人情”(李素伯:《小品文研究》),更反對制作,它崇尚自然,向往興之所至,本質上說,它是業余的文學。
所以,我對那些專以寫作散文為業的人,歷來是很訝異的,我不認為他們的專業姿態能幫助他們寫出真正的好散文來。
當代的散文歷史可以證實,我的這一判斷并不是空穴來風。
至少,現在進入我視野的最好的當代散文家,絕大多數都不是專業意義上的,反而是客串和業余的身份,使他們寫出了令我們難忘的散文篇章。
比如,汪曾祺、王小波、賈平凹、李國文、史鐵生、韓少功、張承志、余華、葉兆言、包括我這次要論到的鐵凝等人,他們的文學身份更多的是小說家,而于堅是詩人,余秋雨原是理論家……這些難道僅僅是出于偶然嗎?不,也許,它不過進一步證實了我的設想:如何使散文更好地成為“業余的文學”,才是散文的出路和正宗。
在散文反對專業化的運動中,小說家秘密地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他們對散文的介入,大大地改變了散文的邊界和疆域。
在最需要對人和事具有豐富表現力的地方,在如何應用語言更好地貼近自己的心靈這種話語實踐上,小說家似乎擁有天然的優勢。
他們惟一的匱乏就是不太懂得抒情。
——而正是這一點,成功地使他們避免了散文界那個由來已久的困境:過度抒情。
我們都記得,凡是散文之“用”盛行的時代(尤其是政治化的時代),抒情就會成為散文的主要功能,寫人或者記事,游記或者哲思,最終的目的幾乎都是指向抒情。
一時,散文的酸腐、空泛之氣日盛,心靈的真實和樸素的經驗日少,散文家集體進入時代為它預設的“思想”空間,歌唱或者感懷,他們的嗓音完全變了,在他們身上,再也找不到散文本應有的慵懶、隨意、漫不經心的音調了。
這種散文家的語言方式主要是象征(“它不正是……的化身嗎?”),情感方式主要是升華(“啊……”,“我夢見……”),并且很快就形成模式,從而把散文這一最為自由的文體,簡化成了抒情的工具。
這方面,代表性的人物是楊朔,他那把散文“當詩一樣寫”,“常常尋求詩的意境”(《〈東風第一枝〉小跋》)的努力,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遏制了當時散文通訊化的潮流,但同時也為散文的濫情提供了樣板。
今天,濫情已經引起了散文界的普遍警惕,楊朔式的在文末進行牽強升華的模式也慢慢被新一代散文家所擯棄,但過度抒情的問題依舊困擾著散文界。
對此,汪曾祺先生有過一個精辟的論述: 二三十年來的散文的一個特點,是過分重視抒情。
似乎散文可以分為兩大類:抒情散文和非抒情散文。
即便是非抒情散文中,也多少要有點抒情成分,似乎非如此即不足以稱散文。
散文的天地本來很廣闊,因為強調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圍弄得狹窄了。
過度抒情,不知節制,容易流于傷感主義。
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學)的大敵。
挺大的人,說些小姑娘似的話,何必呢。
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蒲橋集〉自序》)與過度抒情相對的是情感的節制——這是散文寫作里的必要維度。
沒有節制,散文就會流于濫情,走向浮淺,而失卻散文的真與美。
梁實秋說,散文的美,“美在適當”(《論散文》),說的也就是節制。
小說家散文興起之后,過度抒情的毛病得到了有效的克制,這大概跟小說家長于敘事而不長于抒情有關,他們更注重經驗和事實,更注重自我存在的時代痕跡。
這種寫作理想,直接影響了他們的散文寫作。
——有意思的是,當代的歷次散文變革,很少是由專業的散文家來完成的,往往是小說家、詩人和理論家對散文寫作實踐的積極介入,才大大豐富了散文的空間,并改變了散文發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