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
《綠》
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
梅雨潭是一個瀑布潭。
仙瀑有三個瀑布,梅雨瀑最低。
走到山邊,便聽見花花花花的聲音;抬起頭,鑲在兩條濕濕的黑邊兒里的,一帶白而發亮的水便呈現于眼前了。
我們先到梅雨亭。
梅雨亭正對著那條瀑布;坐在亭邊,不必仰頭,便可見它的全體了。
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
這個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巖石上,上下都空空兒的;仿佛一只蒼鷹展著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
三面都是山,像半個環兒擁著;人如在井底了。
這是一個秋季的薄陰的天氣。
微微的云在我們頂上流著;巖面與草叢都從潤濕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
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響了。
那瀑布從上面沖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幾綹;不復是一幅整齊而平滑的布。
巖上有許多棱角;瀑流經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著了。
那濺著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著。
據說,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
但我覺得像楊花,格外確切些。
輕風起來時,點點隨風飄散,那更是楊花了。
--這時偶然有幾點送入我們溫暖的懷里,便倏的鉆了進去,再也尋它不著。
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著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
揪著草,攀著亂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過了一個石穹門,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邊了。
瀑布在襟袖之間;但我的心中已沒有瀑布了。
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蕩。
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
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
--站在水邊,望到那面,居然覺著有些遠呢!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
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法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我曾見過北京什剎海指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
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重疊著無窮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
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
可愛的,我將什么來比擬你呢?我怎么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著這樣奇異的綠;仿佛蔚藍的天融了一塊在里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
--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
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
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
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不禁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
老舍:
《養花》
我愛花,所以也愛養花。
我可還沒成為養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研究和試驗。
我只把養花當做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只要開花,我就高興。
在我的小院子里,一到夏天滿是花草,小貓只好上房去玩,地上沒有它們的運動場。
花雖然多,但沒有奇花異草。
珍貴的花草不易養活,看著一棵好花生病要死是件難過的事。
北京的氣候,對養花來說,不算很好。
冬天冷,春天多風,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鬧霜凍。
在這種氣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養活,我還沒有那么大的本事。
因此,我只養些好種易活、自己會奮斗的花草。
不過,盡管花草自己會奮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還是會死了的。
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的關切它們。
一來二去,我摸著一些門道:有的喜陰,就別放在太陽地里;有的喜干,就別多澆水。
這是個樂趣,摸住門道,花草養活了,而且三年五載老活著、開花,多么有意思啊!不是亂吹,這就是知識啊!多得些知識,一定不是壞事。
我不是有腿病嗎,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
我不知道花草們受我的照顧,感謝我不感謝;我可得感謝它們。
在我工作的時候,我總是寫幾十個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澆澆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寫一點,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環,讓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結合到一起,有益身心,勝于吃藥。
要是趕上狂風暴雨或天氣突變,就得全家動員,搶救花草,十分緊張。
幾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搶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熱汗直流。
第二天,天氣好了,又得把花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熱汗直流。
可是,這多么有意思呀!不勞動,連棵花也養不活,這難道不是真理嗎?
送牛奶的同志進門就夸“好香”!這使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
趕到曇花開放的時候,約幾位朋友來看看,更有秉燭夜游的味道——曇花總在夜里開放。
花分根了,一棵分為幾棵,就贈給朋友們一些;看著友人拿走自己的勞動果實,心里自然特別歡喜。
當然,也有傷心的時候,今年夏天就有這么一回。
三百棵菊秧還在地上(沒到移入盆中的時候),下了暴雨,鄰家的墻倒了,菊秧被砸死三十多種,一百多棵。
全家幾天都沒有笑容。
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有花有果,有香有色。
既須勞動,又長見識,這就是養花的樂趣。
《貓》
貓的性格實在有些古怪。
說它老實吧,它有時候的確很乖。
它會找個暖和的地方,成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什么事也不過問。
可是,它決定要出去玩玩,就會出去走一天一夜,任憑誰怎么呼喚,它也不肯回來。
說它貪玩吧,的確是呀,要不怎么會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它聽到老鼠的一點響動,又是多么盡職。
它閉息凝視,一連就是幾個鐘頭,非把老鼠等出來不可!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同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要求給抓癢。
或是在你寫作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稿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
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
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
這可都憑它的高興。
它若是不高興啊,無論誰說多少好話,它一聲也不出。
它什么都怕,總想藏起來。
可是它又那么勇猛,不要說見著小蟲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
滿月的小貓更可愛,腿腳還不穩,可是已經學會淘氣。
一根雞毛,一個線團,都是它們的好玩具,耍個沒完沒了。
一玩起來,它們不知要摔多少跟頭,但是跌到了馬上起來,再跑再跌。
它們的頭撞在門上、桌腿上,彼此的頭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逐漸開辟新的游戲場所。
它們到院子里來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
它們在花盆里摔交,抱著花枝打秋千,所過之處,枝折花落。
你見了,絕不會責打它們,它們是那么生機勃勃,天真可愛!
希望對你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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