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臺-此岸望彼岸 彼方望此方
乘游輪游覽三峽風光時,曾去長江岸邊的名山鬼城酆都一游。
在天子殿旁的懸崖邊,我見到了那久負勝名的“望鄉臺”。
傳說人死后,“一天不吃人間飯,兩天就過陰陽界,三天到達望鄉臺,望見親人哭哀哀”。
望鄉臺是亡魂們最后一次向陽世親人告別的地方,也是最后一次見到故鄉的機會。
傳說中的陰間望鄉臺建造得甚為奇特,上寬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除了一條石級小路外,其余盡是刀山劍樹,十分險峻。
無論鬼魂們的家鄉在何處,站在上面,都可一覽無遺,鬼魂們甚至還能看到親人們守靈時的哀容,以及今后的生活。
望鄉臺上傳出的鬼魂們的凄慘哭聲,就連鐵面無私的判官鐘馗和主宰陰司的閻羅王聽了都難免觸動惻隱之心。
而現在游客們看到的望鄉臺,是1985年名山區修復時重建的一座兩樓一底,有著重檐四翹角之頂的新式望鄉臺,樓臺高二十余米,臺上配置有現代的望遠鏡,登臺俯瞰,江城全貌和沿江景物盡收眼底。
游人們興致勃勃地在臺上觀賞風景,笑容滿面地拍照留念。
畢竟是陰陽兩隔,陽世的游人們大多是循著民間傳說來此看古跡玩樂的,哪會真在意那陰間的鬼魂望鄉思鄉的悲切呢?
回國探親順帶旅游的我當然也是這些普通游客中的一員。
然而,當我看見“望鄉臺”三個字的那一剎那間,心中忽然一動,又一痛,淚水頓時盈滿眼眶。
哦,我雖不是鬼魂,卻是個漂泊異國他鄉多年的游子,我,還有和我一樣的海外游子們,哪個的心中不都是高聳著一座類似的“望鄉臺”呢?
我向來自稱是屬于家鄉觀念淡薄的一族,也曾經特別欣賞“無產者四海為家”的豪言壯語。
孩提時跟隨父母搬過多次家,從市鎮到鄉村,從鄉村到城市,幾番變化;少年時住校讀書已算一半離家,但還是恨不能立馬全部脫離父母的卵翼出去闖蕩,見識世界;青年時果然如愿以償,背負行裝告別父母出外遠游,又從城里到鄉下,從鄉村到城市,從南方到中原,再到北方。
一步步,越走越遠;一日日,家鄉意識更為淡薄。
記得小時候曾問過父母,家鄉是什么?故鄉又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與父母在一起的時候,父母在哪里,家鄉就在哪里;離開了父母獨立成家,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故鄉。
是的,如果有人問我是哪里人,我會很快地說出我填表時的籍貫所在地(其實追溯起來,我的先祖數代前卻也不是那地方的人)——我父親的故鄉。
可要是問我的故鄉(具體城市)在哪里,我總是不好選擇。
說我出生的地方吧,幼兒時我就隨父母離開了,對那里我根本就沒有印象。
說我度過童年的地方吧(我一直是把那里當作我的第一故鄉的),在那里我卻沒有一個親戚,找不到別人回鄉親友滿堂的熱鬧感覺。
青年時呆過的地方更是幾年一換,去時就沒打算久呆,走時也懷著“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的瀟灑心情。
唯一能說出的只有我父母現在居住的城市——雖然,30年間,我在那里居留的時間包括探親、度假等全部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兩年。
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北京。
在北京住久了,有了自己的小家,也就認同了北京這個新的家鄉——盡管一開口,老北京們就會知道我是南方人。
雖然也會時時想念千里之遙的父母,可我對家鄉也好,故鄉也罷,都沒有太多的在意。
后來,上幼兒園的女兒也問過我同樣的關于家鄉、故鄉的問題,我也用當年我父母的話回答她。
她于是跳了起來歡快地叫道:“那我的家鄉就是北京,我的故鄉就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住的地方!”
再度漂泊,來到異國。
心目中對異鄉、家鄉、故鄉的定義范疇似乎并沒有多大變化,所不同的是內涵產生了不同的指向和解釋。
我對我所住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存有一分牽掛,它們都是我的故鄉,可我也免不了有些遺憾,它們又不是我心目中那個無可替代的故鄉!異國社會的陌生,生活的壓力,語言的障礙,文化的差異,都使人更加思念故鄉。
故鄉這個詞變得格外親切,格外有吸引力。
而故鄉的概念也擴大為中國——祖國,祖國所有的山水,風景,事物,食品,習俗,還有往事都變得那么親切溫馨,那么回味無窮……
那“望鄉臺”就這樣一磚一瓦地在海外游子的心中壘建起來了。
夜半苦讀時,那厚磚般的書本砌起了一座望鄉臺,朦朧中看見父母殷殷期望的眼神;辛勤打工時,那滿池的碗碟堆起了一座望鄉臺,恍惚間聽到父母心疼的唏噓聲;春節聚會的餐桌上,游子們自制的各色中華美食搭起了一座望鄉臺,似乎地球另一邊的全家喜放的鞭炮聲中也有自己點燃的一掛響鞭;每月一次給父母的問候中,電話線連著的是兒女踮腳遠眺的一座望鄉臺,說的都是開心的話,而不開心的事情都壓在肩頭自己默默承擔。
唐人街的牌坊是一座游子共用的望鄉臺,思鄉了,全家大小去那里品一次中國某地的風味菜;新屋后面的木陽臺是一座私家獨用的望鄉臺,想家了,悄悄地上那里聞一下故鄉也有的金銀花香。
想家想得難受時,出門登山,山山都似望鄉臺;刻意消除鄉愁時,下河戲水,卻水水倒映故鄉景……
思鄉、望鄉,是游子的專利,從不離家的人怎能體會?海外游子的思鄉、望鄉,是苦也是甜,是一種斷不了的心疼,也是一種不可缺少的精神享受,一筆留給后代的精神財富。
日子在當父母的思鄉望鄉中,也在孩子的逐漸長大中一天天過去。
終于有了回鄉省親,帶孩子旅游去認識給她講過千遍萬遍的壯麗河山的機會。
站在這望鄉臺前,想起這十年思鄉望鄉的酸甜苦辣,雖然與眾鬼魂不是一回事,卻也不由我不感慨萬千。
手扶欄干,盡情欣賞山下大江波浪奔騰,遠處青山疊翠的美景。
可是,眼前怎么卻隱隱約約地顯現出遠在異國他鄉的那幢二層小樓的熟悉影像。
想起唐朝詩人劉皂的七絕《旅次朔方》:“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難道我也和劉皂一樣,在不知不覺的十年歲月中,異國他鄉的“并州”竟成了“家鄉”么?
女兒說:“我可記得媽媽當年的話:父母在哪里,家鄉就在哪里!離開了的家鄉,就是故鄉!”
唉,到底是鬼城的“望鄉臺”,似乎帶著某種魔力,就看了這么一眼,就如同一覺醒來,異國他鄉竟然變成了也讓人日夜惦記的家鄉!好在故鄉還是我們永遠的故鄉,中華民族發源、壯大的神洲大地也永遠是我們的祖裔國。
那“望鄉臺”啊,海外游子的望鄉臺!站在此岸望彼岸,站在彼方望此方,哪一處都是連著心扯著情的鄉土,都是割舍不了的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