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
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
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
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
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
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
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
我掩著面嘆息。
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
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
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
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
了;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
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
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
寞。
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
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
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
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
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
了另一世界里。
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
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
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
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
的話,現在都可不理。
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
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層層
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
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
渺茫的歌聲似的。
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
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
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
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
葉子和花
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
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
月光是隔了樹照
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
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
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
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
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
只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
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
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里也辨得出。
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
了。
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
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
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
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
里可以約略知道。
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
采蓮人不用說很
多,還有看采蓮的人。
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
梁元帝《采蓮賦》里說
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欋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
爾其
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
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
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
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
——這樣
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
了。
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
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
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禱。
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悉悉索索啜泣起
來,低壓的云夾著迷蒙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
是云,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只是在
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
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
但方才啜泣的云,還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著些慘白
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
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筑成一座
蟒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
跡。
北天云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
扮得遍體光艷。
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
若然天上有云霧繚繞,我
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擾。
若然見了魚鱗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
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
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只是我腦筋里一個不曾實現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在天上砌滿了瓦楞云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
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
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
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
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畤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
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
否則,何以我們幾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凄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
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凈,卻
為是感覺了神圣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①來解剖這神秘的
“眸冷骨累”。
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
他們不能相容的。
①契古特白登,通譯夏多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國作家,
著有《阿達拉》、《勒奈》等。
其作品帶有宗教感與原始主義意味。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
重復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么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
自低回,看他尋出什么夢境。
明月正在云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面前扯過。
海上
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凄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
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象,一面拿著紙筆,癡望著月彩,想
從她明潔的輝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里,凝成高潔情緒的
菁華。
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
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
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征月光從云端里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腦前的珠串上,
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曬,重復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斗趣,月光窺見
了窗內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里,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
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
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
藹然微哂著,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面寫著幽郁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
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
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濕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
立即摸出一枝筆,在白衣襟上寫道:
月光,
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欞里,望得見屋里的內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面包和幾條冷肉,
晚餐的剩余,窗前幾上開著一本家用的圣經,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燭臺,不住地在流淚,
旁邊坐著一個皺面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個少婦,她
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
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只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
月光在擁抱蜜吻,她嘆了聲氣向著斜照在圣經上的月彩囁道:
“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里,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墻肩
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磚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發梢,她微
澹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謐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
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
日不圓滿:她瘦損了。
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
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①西境一座礦床附近,有三個工人,口銜著笨重的煙斗,在月光中間坐。
他
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
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嫵媚,惟有他們工余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
了兩斗的煙,但他們礦火熏黑,煤塊擦黑的面容。
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煙斗以
外,雖然秋月溪聲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
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撲
出了一斗灰,起身進屋,各自登床睡去。
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去,只見他們都已睡熟;
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礦外的景色!
①威爾斯,通譯威爾士,英國本島南部的一塊地方。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峰,正對著靜默的紅潭。
潭水凝定得像
一大塊冰,鐵青色。
四圍斜坦的小峰,全都滿鋪著蟹青和蛋白色的巖片碎石,一株矮樹
都沒有。
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
了,草里不聞蟲吟,水里不聞魚躍;只有石縫里潛澗瀝淅之聲,斷續地作響,仿佛一座
大教堂里點著一星小火,益發對照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
晌,重復拔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后,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后
“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
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
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
她今夜
并不十分鮮艷: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音調;
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
她并不十分鮮艷,然而她素潔溫柔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
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巔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世間凡具
有感覺性的人,只要承沐著她的清輝,就發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復的內心境
界的緊張,——像琴弦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現的
沖動。
有時在心理狀態之前,或于同時,撼動軀體的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
流,嗅神經難禁之酸辛,內藏洶涌之跳動,淚腺之驟熱與潤濕。
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
——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運轉的
偉劇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凄涼亦最微妙的一個消息。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
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
譬如“秋”字,已經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
史上有數的杰作;有石開湖暈,風掃松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①
的畫篆,米仡朗其羅②的雕圭,Chopin③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
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
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吁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秘
力。
你若然有高蒂閑④(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
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云天。
我并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
丹德⑤所不許的。
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
神經!
①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
②米仡朗其羅,通譯米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的雕塑家、
畫家。
③Chopin,通譯肖邦(1810—1849),波蘭作曲家、鋼琴演奏家。
④高蒂閑,通譯戈蒂埃(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
⑤丹德,通譯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著有《神曲》等。
我重復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云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
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跡,
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
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艷的眉鉤,中
宵斗沒西陲的金碗,星云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
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只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
即使
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撫摩,在那里低徊飲泣呢!就是那:
無聊的云煙,
秋月的美滿,
熏暖了飄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
來參與這
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夏天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
山歌云:“梔子花開六瓣頭。
”梔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人說是:“碰鼻子香”。
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
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人們往往把梔子花和白蘭花相比。
蘇州姑娘串街賣花,嬌聲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白蘭花花朵半開,嬌嬌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氣文靜,但有點甜俗,為上海長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為聽說白蘭花要到夜間枕上才格外地香。
我覺得紅“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邊花更為刺激。
夏天的花里最為幽靜的是珠蘭。
牽牛花短命。
早晨沾露才開,午時即已萎謝。
秋葵也命薄。
瓣淡黃,白心,心外有紫暈。
風吹薄瓣,楚楚可憐。
鳳仙花有單瓣者,有重瓣者。
重瓣者如小牡丹,鳳仙花莖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咸菜”,此吾鄉所未有。
馬齒莧、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長得非常旺盛。
淡竹葉開淺藍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
葉片微似竹葉而較柔軟。
“萬把鉤”即蒼耳。
因為結的小果上有許多小鉤,碰到它就會掛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
所以孩子叫它“萬把鉤”。
我們那里有一種“巴根草”,貼地而去,是見縫扎根,一棵草蔓延開來,長了很多根,橫的,豎的,一大片。
而且非常頑強,拉扯不斷。
很小的孩子就會唱:
巴根草,
綠茵茵,
唱個唱,
把狗聽。
最討厭的是“臭芝麻”。
掏蟋蟀、捉金鈴子,常常沾了一褲腿。
其臭無比,很難除凈。
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天下皆重“黑籽紅瓤”,吾鄉獨以“三白”為貴:白皮、白瓤、白籽。
“三白”以東墩產者最佳。
香瓜有:牛角酥,狀似牛角,瓜皮淡綠色,刨去皮,則瓜肉濃綠,籽赤紅,味濃而肉脆,北京亦有,謂之“羊角蜜”;蝦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黃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種較大,皮色如蝦蟆,不甚甜,而極“面”,孩子們稱之為“奶奶哼”,說奶奶一邊吃,一邊“哼”。
蟈蟈,我的家鄉叫做“叫蚰子”。
叫蚰子有兩種。
一種叫“侉叫蚰子”。
那真是“侉”,跟一個叫驢子似的,叫起來“咶咶咶咶”很吵人。
喂它一點辣椒,更吵得厲害。
一種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綠如玻璃翠,小巧玲瓏,鳴聲亦柔細。
別出聲,金鈴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來,吃兩口食——鴨梨切成小骰子塊。
于是它叫了“丁鈴鈴鈴”……
乘涼。
搬一張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橫七豎八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
看月華。
月華五色晶瑩,變幻不定,非常好看。
月亮周圍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大圓圈,謂之“風圈”,近幾天會刮風。
“烏豬子過江了”——黑云漫過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來,竹床子的欄桿都濕了,才回去,這時已經很困了,才沾藤枕(我們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夢鄉。
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快過去了。
金魚 周作人
草木蟲魚之一
我覺得大下文章共有兩種,一種是有題目的,一種是沒有題目的。
普通做文章大都
先有意思,卻沒有一定的題目,等到意思寫出了之后,冉把全篇總結一下,將題目補上。
這種文章里邊似乎容易出些佳作,因為能夠比較自由地發表,雖然后寫題目是一件難事,
有時競比寫本文還要難些。
但也有時候,思想散亂不能集中,不知道寫什么好,那么先
定下一個題目,再做文章,也未始沒有好處,不過這有點近于賦得,很有做出試帖詩來
的危險罷了。
偶然讀英國密倫(A·A·Milne)的小品文集,有一處曾這樣說,有時排字
房來催稿,實在想不出什么東西來寫,只好聽天由命,翻開字典,隨手抓到的就是題目。
有一回抓到金魚,結果果然有一篇金魚收在集里。
我想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也就來一
下子,寫一篇金魚試試看,反正我也沒有什么非說不可的大道理,要盡先發表,那么來
做賦得的詠物詩也是無妨,雖然井沒有排字房催稿的事情。
說到金魚,我其實是很不喜歡金魚的,在豢養的小動物里邊,我所不喜歡的,依著
不喜歡的程度,其名次是叭兒狗,金魚,鸚鵡。
鸚鵡身上穿著大紅大綠,滿口怪聲,很
有野蠻氣,叭兒狗的身體固然大小,還比不上一只貓,(小學教科書上卻還在說,貓比
狗小,狗比貓大!)而鼻子尤其聳得難過。
我平常不大喜歡聳鼻子的人,雖然那是人為
的,暫時的,把鼻子聳動,并沒有永久的將它縮作一堆。
人的臉上固然不可沒有表情,
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種感情--自然,戀
愛與死等可以算是例外,無妨有較強烈的表示,但也似乎不必那樣掀起鼻子,露出牙齒,
仿佛是要咬人的樣子。
這種嘴臉只好放到影戲里去,反正與我沒有關系,因為二十年來
我不曾看電影。
然而金魚恰好兼有叭兒狗與鸚鵡二者的特點,它只是不用長繩子牽了在
貴夫人的裙邊跑,所以減等發落,不然這第一名恐怕準定是它了。
我每見金魚一團肥紅的身體,突出兩只眼睛,轉動不靈地在水中游泳,總會聯想到
中國的新嫁娘,身穿紅布襖褲,扎著褲腿,拐著一對小腳伶俜地走路。
我知道自己有一
種毛病,最怕看真的,或是類似的小腳。
十年前曾寫過:一篇小文曰《天足》,起頭第
一句云:“我最喜歡看見女人的天足,”曾蒙友人某君所賞識,因為他也是反對“務必
腳小”的人。
我倒并不是怕做野蠻,現在的世界正如美國洛威教授的一本書名,誰都有
“我們是文明么”的疑問,何況我們這道統國,剮呀割呀都是常事,無論個人怎么努力,
這個野蠻的頭銜休想去掉,實在凡是稍有自知之明,不是夸大狂的人,恐怕也就不大有
想去掉的這種野心與妄想。
寸腳女人所引起的另一種感想乃是殘廢,這是極不愉快的事,
正如駝背或脖子上掛著一個大瘤,假如這是天然的,我們不能說是嫌惡,但總之至少不
喜歡看總是確實的了。
有誰會賞鑒駝背或大瘤呢?金魚突出眼睛,便是這一類的現象。
另外有叫做緋鯉的,大約是它的表兄弟罷,一樣的穿著大紅棉襖,只是不開權,眼睛也
是平平地裝在腦袋瓜兒里邊,并不比平常的魚更為鼓出,因此可見金魚的眼睛是一種殘
疾,無論碰在水草上時容易戳瞎烏珠,就是平常也一定近視的了不得,要吃饅頭末屑也
不大方便罷。
照中國人喜歡小腳的常例推去,金魚之愛可以說宜乎眾矣,但在不佞實在
是兩者都不敢愛,我所愛的還只是平常的魚而已。
想象有一個大池,--池非大不可,須有活水,池底有種種水草才行,如從前碧云
寺的那個石池,雖然老實說起來,人造的死海似的水洼都沒有多大意思,就是三海也是
俗氣寒槍氣,無論這是哪一個大皇帝所造,因為皇帝壓根兒就非俗惡粗暴不可,假如他
有點兒懂得風趣,那就得亡國完事,至于那些俗惡的朋友也會亡國,那是另一回事。
如
今話又說回來,一個大池,里邊如養著魚,那最好是天空或水的顏色的,如鯽魚,其次
是鯉魚。
我這樣的分等級,好像是以肉的味道為標準,其實不然。
我想水里游泳著的魚
應當是暗黑色的才好,身體又不可太大,人家從水上看下去,窺探好久,才看見隱隱的
一條在那里,有時或者簡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等一忽兒卻又不見了,這比一件紅冬冬
的東西漸漸地近擺來,好像望那西湖里的廣告船,(據說是點著紅燈籠,打著鼓,)隨
后又漸漸地遠開去,更為有趣得多。
鯽魚便具備這種資格,鯉魚未免個兒太大一點,但
他是要跳龍門去的,這又難怪他。
此外有些白鮮,細長銀白的身體,游來游去,仿佛是
東南海邊的泥鰍龍船,有時候不知為什么事出了驚,撥刺地翻身即逝,銀光照眼,也能
增加水界的活氣。
在這樣地方,無論是金魚,就是平眼的絆鯉,也是不適宜的。
紅襖褲
的新嫁娘,如其腳是小的,那只好就請她在炕上爬或坐著,即使不然,也還是坐在房中,
在油漆氣芙香或花露水氣中,比較地可以得到一種調和,所以金魚的去處還是富貴人家
的繡房,浸在五彩的磁缸中,或是玻璃的圓球里,去和叭兒狗與鸚鵡做伴侶罷了。
幾個月沒有寫文章,天下的形勢似乎已經大變了,有志要做新文學的人,非多講某
一套話不容易出色。
我本來不是文人,這些時式的變遷,好歹于我無干,但以旁觀者的
地位看去,我倒是覺得可以贊成的、為什么呢?文學上永久有兩種潮流,言志與載道。
二者之中,則載道易而言志難。
我寫這篇賦得金魚,原是有題目的文章,與帖括有點相
近,蓋已少言志而多載道歟。
我雖未敢自附于新文學之末,但自己覺得頗有時新的意味,
故附記于此,以志作風之轉變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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