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夢記五則 林清玄
心門(其一)
胸前有一個大門的人,打開他的門,叫我走進去坐。
他的心坐在一只椅子上,叫我坐在它對面的椅子,中間有張已經灰塵滿布的桌子,還擺了一壺茶。
心沒有手,我自己斟了一杯,獨自品著,看著那個心有規律地跳動。
心突然哭起來了,告訴我它已經活了三十年,覺得人生不過爾耳,真不知要不要再活下去,我安慰著他,說世上有多少人活了八十年,人生不過爾耳,何必多做計較。
心嬉笑著,從兩側突然伸出手來纏著我的脖子,狂笑說:原來你也只是個俗子,白白喝了我的茶,還來!
我奔逃出來,抬頭看那胸前有大門的人,那個人是我,表情木然,眼中含淚。
名字(其二)
清晨的原野,霧慢慢地退去,我站在霧中。
霧消失的時候,我發現天空都是手指,那些手指全是懸空的,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從四周傳來:"你叫什么名字,說!"
我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翻遍身上的口袋,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我驚慌了,因為四周有無數的人在審判著我,我囁嚅地說:"我忘記了。"
"去找回來!"手指后的聲音說。
我蹲下來,幾乎卑微地在草叢找著已經不知道失落多久的名字,遍尋不到,全身都是冷汗。
天空中傳來一陣狂浪的笑,說:"小子何人?"聲音威大,漸小,終至消失。
天空地手指也消失了。
我爬著逃出那個原野,天空飄下一片雪,雪上寫著我的名字,我捉住那片雪,它卻在我的手里溶化了。
故鄉(其三)
火車以不可名狀的速度狂奔,我坐在車中,那火車是"故鄉號",聽說一坐上就可以回到故鄉,我在最后一刻登上了火車。
車長是個老人,胡子垂到胸前,他要查我的票。
我說:"我不太相信這車可以到我的故鄉,到的時候我再補票。"
老人微笑頷首而去。
火車不斷地靠站,但沒有人下車,只有不斷上車的人潮,最后我被擠得喘不過氣,跑去問車長:"我的故鄉到底幾時到?"
他撫著胡子笑起來,說:"我搭這班車要回故鄉時,還是個青年,現在胡子白了,故鄉還沒到呢!"
我著急著要下車,卻找不到出口,發現全車都是陌生的臉,突然有一個青年叫住我問:"老先生,我的故鄉到底幾時到?"
我發現自己的胡子已長到了胸前。
望著窗外飛逝的景物,想起我的青年時代為了回鄉,卻離故鄉愈來愈遠了,我流下兩行清淚.
薔薇和荊棘(其四)
我是一株植物,長在沙漠上,渾身都長滿了刺。
這是一片空曠的沙漠,我獨自站立。
一天,來了兩個人。
甲說:“這是一株薔薇,馬上就要開花了。”
乙說:“這是一團荊棘,不會開花,是完全無用的。”
兩人在那里爭吵半天,走了。
有一天大雨來了,我看到自己開出花來,高興地叫喊:“我是一株薔薇。
”可是只有幾天,花謝了。
不久又來了兩個人。
甲說:“呀!這里有一團荊棘。”
乙說:“不,它像一株薔薇。”
兩人爭吵了一陣,又走了。
我叫著:“我是薔薇,不是荊棘。
”可是沒有人聽到我的聲音,也再沒有人來了。
到我枯萎的時候,終于有兩個人來。
甲乙異口同聲地說:“呀!這里有一團干枯的荊棘。”
電視人(其五)
本來我是個平凡的人,突然一個穿著整齊的人來找我,說:“我們請你上電視。”
我走進了電視,又唱歌又演戲,很快就成名了。
但是當我回家的時候,妻子兒女都不認識我,因為我很矮小,只能站在電視里,我站起來只到兒子的膝蓋。
抱著兒子的膝蓋,我說:“我是你的爸爸。”
兒子驚悸地哭著,說:“我沒有這樣的爸爸,我爸爸比你高大。”
我轉身央求著妻子,她打開一幢狗屋,說:“進去!進去!”
后來,兒子扭開電視,我悲哀地鉆進電視里,流淚地看著他們。
我大聲喊:“我只要做個平凡的人,不要上電視。”
從電視里,我看到妻兒都笑起來,他們以為是個難看的綜藝節目,隨手關掉電視。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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