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如高峰墜石,橫如千里**
文言文與詩同源
王文元
浮世無常,自古無不亡之國,不掘之墓,卻有不滅之文字——漢字。
文體百變,詩、賦、頌、贊、祝、誄、銘、詔、檄、章、奏、議、雜……(1)走馬燈般地變幻著,多數早已與時消息。
文言文卻始終如一,閃爍不熄,至20世紀初,歷經三四千年。
漢字是“視覺文字”,講究華美(字母文字是“聽覺文字”,要求悅耳)。
漢字天生就是詩化的文字,中國成為“詩國”乃漢字使然。
日本教育家石井勛說:
漢字是一種只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思考,即使語言不同也能理解其意思的惟一文字;在不久的將來,漢字可能成為全世界共同的文字。
”(2)
石井勛非常了解漢字,許多有良知的西方學者亦持有相同見解(3)。
西方學人羨慕中國文化,說到底是欽慕漢字,欽慕華夏文言文體。
文言文濫觴于詩歌。
文言之“文”乃“紋”,花紋條理之意。
詩歌是最適合編織“花紋條理”的文體,最早為中國人選擇與使用。
文言文體起于詩歌,這一奇特現象源于漢字的特性。
漢字看起來隱義藏用,氣揚采飛,鋪張揚厲,無幽不燭;用起來跌蕩起伏,雁行有序,隨人取舍,任意東西;讀起來天籟繞梁,泉流續階,耳鼓輕敲,勝于音律……一切皆與詩律歌韻合契。
音之數不過五(古為五,今為七),其變不可勝聽,字之數逾萬千,其變豈能窮盡?將漢字書寫成富于韻律的詩歌,使之如魚得水,容易為人記誦,傳而不遺,運思無窮,寄興高遠,一抒胸臆、一快憤懣。
所以中國遠古時代,沒有散文式“文言文”時,已經有了“文言詩”。
古人用詩而非用文“言志”。
“文言文”由“文言詩”演化而來,中國的文字史等同于詩史,詩之美韻被融于各種文字書寫體裁之中。
雷起于曜電,風起于青蘋,文言文發韌于詩歌。
它一誕生就種下詩的夙因:即使散寫,文言文體仍帶有詩味(比如,在美的訴求方面,文言文的重要體裁--駢文與詩歌是一致的,詩歌與駢文互動)。
“文言詩”與“文言文”并無本質不同,毋寧說,詩歌的基因被植入華夏道德文章之中,“文言文”天生就帶有詩歌的遺傳基因。
詩是華夏先民最早的書寫方式,在相當長時間,漢字只用來作詩,不用作記事。
舜已經對“書寫”進行了精準概括: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
(4)
足見,詩歌是當時惟一文本,地位至高無上。
那時,中國人通過詩、歌、聲、律來抒發情感,表達意志,傳遞信息。
劉勰對詩的興起與功用作了如下概括: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昔葛天樂辭,《玄鳥》在曲;黃帝《云門》,理不空弦。
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之詩,觀其二文,辭達而已。
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敗得,五子咸怨:順美匡惡,其來久矣。
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深。
子夏監絢素之章,之貢悟琢磨之句,故商、賜二子,可與言《詩》。
自王澤殄竭,風人綴采;春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為賓榮,吐納而成身文。
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
秦皇滅典,亦造仙詩。
(5)
盡管《尚書》部分篇章為后人所作(6),但劉勰所引用的資料仍大致可信。
中國最早的文獻確實是詩而非“散文”。
“詩”起自三皇五帝,“文”起自記史(雖然《史記》以三皇五帝為發端,三皇卻未留下文字)。
其時,中國人固執地認為文字只能用來寫詩,絕對不允許隨便涂鴉。
可以推斷,當時書契官員是重要職務,應該是世襲的,因為漢字類似圖騰,書契官員應該與祭祀官員相類。
秦始皇蔑視文化,然而他一面焚書,一面命人作《仙真人詩》。
(7)暴君虐待文化,卻對詩情有獨鐘,詩對中國人影響之巨,可見一斑。
不過另一方面也說明連暴君都服膺詩歌以及詩歌的變形文體,正是在秦始皇統治時期,中國出現了第一篇駢體文言文--李斯的《諫逐客書》。
(8)直到唐初,駢文一直是文言文的代表性文體。
可見,文言文發韌于詩,肇于史,經于駢,成熟定形于文言文。
《尚書》就是最早的史書,“尚”同“上”,《尚書》即《上書》,意為追述上古文明。
如前所述,在中國人想到記史之前,已經知道以詩言志了!當然,中國的記史文體不可能不受詩文的先天影響--這種影響持續數千年之久,左右了中國數千年的散文創作。
從“詩史并存”的那一天起,漢語有了自己的書面語--文言文。
注解:
注1 參閱劉勰《文心雕龍》。
注2 轉引自《漢字的故事》,中國檔案出版社2001年版,P134。
注3如利瑪竇、白晉、李明、萊布尼茲、伏爾泰、狄德羅、列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等。
注4 《尚書·舜典》。
注5 劉勰《文心雕龍》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P102
注6 學界認為,《堯典》、《皋陶謨》、《禹貢》、《洪范》等為后儒所作。
注7 《史記·秦始皇本紀》。
注8 文論界一般認為《諫逐客書》為中國第一篇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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