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貓王子 梁實秋
有一天菁清在香港買東西,抱著夾著拎著大包小籠的在街上走著,突然啪的一聲有物自上面墜下,正好打在她的肩膀上。
低頭一看,毛茸茸的一個東西,還直動彈,原來是一只黃鳥,不知是從什么地方落下來的,黃口小雛,振翅乏力,顯然是剛學起飛而力有未勝。
菁清勉強騰出手來,把它放在掌上,它身體微微顫動,睜著眼睛癡癡地望。
她不知所措,丟下它于心不忍。
顏氏家訓有云:“窮鳥入懷,亡人所憫。
”倉卒間亦不知何處可以買到鳥籠。
因為她正要到銀行去有事,就捧著它進了銀行,把它放在柜臺上面,行員看了奇怪,攀談起來,得知銀行總經理是一位愛鳥的人,他家里用整間的房屋做鳥籠。
當即把總經理請了出來,他欣然承諾把鳥接了過去。
路邊孤雛總算有了最佳歸宿,不知如今羽毛豐滿了未?
有一天夜晚在臺北,菁清在一家豆漿店消夜后步行歸家,瞥見一條很小的跛腳的野狗,一瘸一拐地在她身后亦步亦趨。
跟了好幾條街。
看它瘦骨嶙嶙的樣子大概是久矣不知肉味,她買了兩個包子喂它,狼吞虎咽如風卷殘云,索性又喂了它兩個。
從此它就跟定了她,一直跟到家門口。
她打開街門進來,狗在門外用爪子撓門,大聲哭叫,它也想進來。
我們家在七層樓上,相當逼仄,不宜養犬。
但是過了一小時再去探望,它仍守在門口不去。
無可奈何托一位朋友把它抱走,以后下落就不明了。
以上兩樁小事只是前奏,真正和我們結了善緣的是我們的白貓王子。
普通人家養貓養狗都要起個名字,叫起來方便,而且豢養的不止一只,沒有名字也不便識別。
我們的這只貓沒有名字,我們就叫它貓咪或咪咪。
白貓王子是菁清給它的封號,凡是封號都不該輕易使用,沒有人把誰的封號整天價掛在嘴邊亂嚷亂叫的。
白貓王子到我們家里來是很偶然的。
一九七八年三月三十日,我的日記本上有這樣的一句:“菁清抱來一只小貓,家中將從此多事矣。
”緣當日夜晚,風狂雨驟,菁清自外歸來,發現一只很小很小的小貓局局縮縮地蹲在門外屋檐下,身上濕漉漉的,叫的聲音細如游絲,她問左鄰右舍這是誰家的貓,都說不知道。
于是因緣湊合,這只小貓就成了我們家中的一員。
慚愧家中無供給,那一晚只能饗以一碟牛奶,像外國的小精靈撲克似的,它把牛奶舐得一干二凈,舐飽了之后它用爪子洗洗臉,伸胳膊拉腿地倒頭便 睡,真是粗豪之至。
我這才有機會端詳它的小模樣。
它渾身雪白,(否則怎能賜以白貓王子之嘉名?)兩個耳朵是黃的,腦頂上是黃的中間分頭路,尾巴是黃的。
它的尾巴可有一點怪,短短的而且是彎曲的,里面的骨頭是彎的,永遠不能伸直。
起初我們覺得這是畸形,也許是受了什么傷害所致,后來聽獸 醫告訴我們這叫做麒麟尾,一萬只貓也難得遇到一只有麒麟尾。
麒麟是什么樣子,誰也沒見過,不過圖畫中的麒麟確是卷尾巴,而且至少卷一兩圈。
沒有麒麟尾,它還稱得上是白貓王子么?
在外國,貓狗也有美容院。
我在街上隔著窗子望進去,設備堂皇,清潔而雅致,服務項目包括梳毛、洗澡、剪指甲以及馬殺雞之類。
開發中的國家當然不至荒唐若是。
第一樁事需要給我的小貓做的便是洗個澡。
菁清問我怎個洗法,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貓怕水,扔在水里會淹死,所以必須干洗。
記得從前家里洗羊毛襖的皮筒子,是用黃豆粉羼樟腦,在毛皮上千搓,然后梳刷。
想來對貓亦可如法炮制。
黃豆粉不可得,改用面粉,效果不錯。
只是貓不知道我們對它要下什么毒手,拼命抗拒,在一人按捺一人搓洗之下勉強竣事,我對鏡一看我自己幾乎像是“打面缸”里的大老爺!后來我們發現洗貓有專用的洗粉,不但洗得干凈,而且香噴噴的。
貓也習慣,察知我們沒有惡意,服服貼貼地讓菁清給它洗,不需要我在一邊打下手了。
國人大部分不愛喝牛奶,我國的貓亦如是。
小時候“有奶便是娘”,稍大一些便不是奶所能滿足。
打開冰箱煮一條魚給它吃,這一開端便成了例。
小魚不吃,要吃大魚;陳魚不吃,要吃鮮魚;隔夜冰冷的剩魚不吃,要現煮的溫熱的才吃……起先是什么魚都吃,后來有挑有揀,現在則專吃新鮮的沙丁魚。
獸醫說,喂魚要先除刺,否則鯁在喉里要開刀,扎在胃里要出血。
記得從前在北平也養過貓,一天買幾個銅板的薰魚擔子上的豬肝,切成細末拌人飯中,貓吃得痛痛快快。
大概現在時代不同了,好多人只吃菜不吃飯,貓也拒食碳水化合物了。
可是饗以外國的貓食罐頭以及開胃的貓零食,它又覺得不對味口,別的可以洋化,吃則仍主本位文化。
偶然給了它一個茶葉蛋的蛋黃,它頗為欣賞,不過掰碎了它不吃,它要整個的蛋黃,用舌頭舐得團團轉,直到舐得無可再舐而后止。
夜晚一點鐘街上賣茶葉蛋的老人沙啞的一聲“五香茶葉蛋”,它便悚然以驚,豎起耳朵喵喵叫。
鐵石心腸也只好披衣下樓買來給它消夜。
此外我們在外宴會總是不會忘記帶回一包烤鴨或炸雞之類作為它的打牙祭。
吃只是問題的一半,吃下去的東西會消化,消化之后剩余的渣滓要排出體外,這問題就大了。
白貓王子有四套衛生設備,樓上三套,樓下一套。
貓比小孩子強得多,無需教就會使用它的衛生設備。
街上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常見有人“腳向墻頭八字開”,紅磚道上星棋羅布的狗屎更是無人不知的。
我們的貓沒有這種違警行為,它知道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只是它的潔癖相當煩人,四個衛生設備用過一次便 需清理現場,換沙土,否則它會嗚嗚的叫。
不過這比起許多人用過馬桶而不沖水的那種作風似又不可同日而語。
為了保持清潔,我們在設備上里里外外噴射貓狗特用的除臭劑,它表示滿意。
貓長得很快,食多事少,焉得不胖?運動器材如橡皮鼠、不倒翁、小布人,都玩過了。
它最感興趣的是乒乓球,在地毯上追逐翻滾身手矯健。
但是它漸漸發福了,先從腹部胖起,然后有了雙下巴頦,腦勺子后面起了一道肉輪。
把乒乓球拋給它,它只在球近身時用爪子撥一下,像打高爾夫的大老爺之需要一個球僮。
它不到一歲,已經重到九公斤,抱著它上下樓,像是抱著一個大西瓜。
它吃了睡,睡了吃,不作任何事——可是貓能做什么呢?家里沒有老鼠,所以它無用武之地,好像它不安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境界,于是偶爾抓蟑螂、抓蚰蜒、抓蒼蠅、抓蚊蚋。
此外便是舐爪子抹臉了。
有人看見我養貓就忠告我說,最好不要養貓,貓的壽命大概十五六年,它也有生老病死。
它也會給人帶來悲歡離合的感觸。
—切苦惱皆由愛生。
所以最好是養魚,魚在水里,人在水外,幾曾聽說過人愛魚,愛到摩它、撫它、抱它、親他的地步?養魚只消喂它,侍候它,隔著魚缸欣賞它,看它悠然而游,人非魚亦知魚之樂魚之樂。
一旦魚肚翻白,也不會有太多的傷痛。
這番話是對的,可惜來得太晚了。
白貓王子已成為家里的一分子,只是沒有報戶口。
自貓王子的姿勢很多,平伸前腿昂首前視,有如埃及人面獅身像謎一樣的莊嚴神秘。
側身臥下,弓腰拳腿,活像是一顆大蝦米。
縮頸瞇眼,藏起兩只前爪,又像是老僧入定。
睡時常四腳朝天,露出大肚子做坦腹東床狀,睡醒伸懶腰,將背拱起,像駱駝。
有時候它枕著我的腿而眠,壓得我腿發麻。
有時候躲在門邊墻角,露出半個臉,斜目而視,好像是逗人和它捉迷藏。
有時候突然出人不意跳過來抱我的腿咬——假咬。
有時候體罰不能全免,菁清說不可以沒有管教,在毛厚肉多的地方打幾巴掌,立見奇效,可是它會一兩天不吃飯,以背向人,菁清說是傷了它的自尊。
一九七九年三月三十日是貓來我家一周歲的紀念日,不可不飲宴,以為慶祝。
菁清一年的辛勞換來不少溫馨與樂趣,而獸醫師辜泰堂先生維護它的健康,大德尤不可忘,乃肅之上座,酌以醴漿。
我并且寫了一個小條幅送給他,文曰:
是乃仁心仁術
澤及小狗小貓
——摘自《白貓王子及其他》
林庚:貓的悲哀
主人搬走了,于是只剩下了貓。
這是個類乎悲劇的事情,偌大一座空房子令這點一個小動物守著。
這只貓事前并未知道主人搬 家,以為不過因為今天天氣好,所以大家把東西搬出屋子來曬曬太陽,吃過午飯后于是他照例爬上房頂到街坊家里去玩。
這是一年春天的事,風吹著楊柳,柳絮蒙蒙 與貓咪咪的叫聲打成一片,這時貓不能不到街坊家里去玩乃是當然的事,何況這是一個出世未滿一歲半的梟雄貓——長得好看的如一頭小獅子——他有伶俐的爪,靈 巧的眼睛,耳朵隨著四面的聲音會豎起來或向前去,這乃是一條完全的貓(它的尾巴是五色的如一條蟒蛇),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春天了,這樣他不會留意到主人要搬 家,在鄰近的貓的心中,大概都覺得是可以原諒的。
鄰近究竟有多少只貓?恐怕問夜間春天的風也未必知道,人睡覺時聽見這里一處那里一處的鬧著, 到底有多少貓呢?貓自己未必有心管這些。
但許多貓群是以幾個好看的雄貓為中心而成立的,像一個母系社會的部落,這些貓的一部落雖同別的一樣并不確定,但一 切他卻比誰知道的都清楚。
其中有不能不知道的理由,夜間的春風固然仍是不管。
這小貓他卻有很簡單的苦衷,他只認得鄰家的三只雌貓,而到那里去的雄貓一共可 是七只,小貓很勇敢,他并非退縮,只是卻不得不注意罷了。
注意到那幾個貓什么時候來,在什么地方等等,還有那三個小雌貓(尤其是有一個剛剛一歲的小白貓) 又都喜歡什么?注意一件事總容易對于別的事變的糊涂了。
于是主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搬家了,這事在小貓心中似有無限的委屈,“不公道!”他喵喵的叫了兩聲,但 無人答應。
“吱吱!”木板墻的門縫不知怎么的響了,今年春天以來,這地方常有耗子偷偷跑出,小貓于是立刻豎起了耳朵,把身子靜放在四個爪上,等待,等待,耗子連影兒都沒有。
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了,尾巴由什得筆直而卷到身下去,耳朵也恢復了常態,他連身體都覺得有些疲乏的樣子,木板又自己“咯吱”一響,方才完全是聽錯了,小貓嘆了口氣,無目的的走過這門,想著“咯吱”一聲的木板真做弄人作怪。
“耗子。
”小貓想起的確是長久沒有嘗的口味了。
近來因為忙,只回家來吃主人給的拌飯,其中雖也間或有肉,究竟不多且都是熟的,想起一只新鮮的耗子不免十 分饞起來。
小貓走遍各處,沒有耗子的影子,心里真有些怒氣了。
平日間總覺得耗子多,有時女主人因此還要罵幾聲,今天主人搬走了,他們反而一個也不出來,小 貓一聲不響的守在墻根一個大的耗子洞旁,有半點鐘。
卻是耗子的腳步聲都未聽見。
今天晚飯是沒有現成的了,小貓清楚地知道。
這確乎像一件可悲哀 的事,沒有吃的是不行的!我從心里頭發出這樣一句話來(其實他又好像并不只為這一頓打算。
因為同那別的貓玩犧牲了一頓飯是不止過一回的事)。
而且吃完了東 西還得到新街坊家去,這乃是為什么急于要吃的最大理由。
于是這貓想找個方法來弄吃得了,除了平日主人給的飯外,他只有耗子是吃過的,小貓是很好的一只貓, 從來沒有偷過嘴,而且他真有些害怕也不知道是害羞。
然而弄耗子吃已于無意中試驗過了,恐怕耗子今天也搬走了。
小貓在院子里徘徊。
一個空的院子,地 下丟著一些破爛的東西,四面便是空的房子,在昨天以前,這時四面早點起燈來了。
熒熒的多么好看,但此刻是全黑著的。
什么地方找吃得呢?(小貓這時忽然想到 要是那三個雌貓都住在這房子里就好了,他們可以隨便玩的天翻地覆,也不至于有人躲著腳,或拿著棍子趕出來)
天時很黑的,就是大著膽子(因為他還是個小貓)爬到樹頭上去捉小鳥,也是什么都看不見的。
小貓真有些悲哀了,他從廚房里走出來又走進去,一遍一遍的最里喵喵著,廚房則如一個啞巴,什么也不響。
聽見不遠的地方有晚風吹來咪咪的貓叫,小貓懷著悲哀的情緒,一溜煙由廚房小院里的一棵大槐樹爬上房去。
心里今天覺得事事不痛快。
肚子還真有點餓起來,但這倒不要緊,小貓想假如明天一早主人就又搬回來的話,倒不妨暢快的玩這一晚。
到了鄰院,果然來晚了!但那只小白貓不知怎么的竟會在大家不覺里,偷偷的跟著他溜出來,跑到一間煤屋里面。
這地方再不會有別個貓來了。
他們玩著,但他心中卻似有件什么東西忘了似的,他知道準是那空房子作怪!
小白貓驚訝的問著他難道還沒吃飯嗎!緣故是他肚子在這時忽然叫了一聲,話被問得太不好意思了,連她說過后也覺有些后悔起來,但他還是年紀太小,沒學會怎樣說謊,怎樣可以假托日來胃里有些不舒服,吃東西總不大消化而且會這樣叫。
只得羞紅了臉說真是沒吃。
說過后兩個都覺得坦白了,于是這一對小貓打算到白貓家里的廚房去偷點肉吃。
頭主人的東西吃在白貓也還是初次,因為那主人家里有一只忠心的狗,那狗對小白 貓很像一個先生,而且忠心的使她覺得偷吃是一件壞事,但肉在廚房里擺著而有貓餓著肚子不是豈有此理嗎?“非偷吃不可!”兩個貓一路上快活的跑去,小白貓領 著小鄰貓,這小貓覺得今天什么都變得特別了。
到了白貓的家,遠遠聽見廚房的房頂上卻有幾個雄貓大聲地爭吵著,小白貓不敢再走向前去,這小獅子 貓并非缺少勇敢,卻覺得冒險的目的不過一兩塊肉(最重要的還是帶累了小白貓)殊不值得,并且事實上一頓不吃肚子也不見得太餓,兩個貓便都這樣的不言語了, 那邊房頂上卻越吵越厲害,漸漸的遠處似乎又有兩個貓聲跑向這地方來,在一個房脊上這一對小黑影只得慢慢的退下去。
“到什么地方去呢?”兩只小貓一同問著,遠近都有雄貓的狂叫聲。
小花貓此刻想起主人搬家的悲哀來,如果有現成的晚飯吃了,何至于在煤屋里玩時肚子叫那一聲,多么不好意思的事,而且又鬼使神差的跑到這樣進退兩難的地方來!
“走吧!”白貓聽見左面近處有一只貓似乎發現什么似的高叫了一聲,兩個連忙躡手躡腳地又偷偷逃開那危險圈。
“到我們家去吧?”花貓說。
“你家那張大姐厲害,有一回差點用掃把把我腳打壞。”
“我家的主人搬家了!”這小貓說時真的又似有無限的悲哀。
但他們因此快樂的回去了,這一夜小花貓為了想念主人留住白貓作伴,于是成了這座空房子的兩個主人,房子黑魆魆的深沉,只見四只閃著黃光的眼睛,如深山中的老虎,不期然間卻捉了兩只耗子。
這樣的事,當然,別的貓這一夜是全然不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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