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
作者: 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
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
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
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
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
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
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
我掩著面嘆息。
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
梅花魂
陳慧瑛
故鄉的梅花又開了。
那朵朵冷艷、縷縷幽芳的梅花,總讓我想起飄泊他鄉、葬身異國的外祖父。
我出生在東南亞的星島,從小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
外祖父年輕時讀了不少經、史、詩、詞,又能書善畫,在星島文壇頗負盛名。
我很小的時候,外祖父常常抱著我,坐在梨花木大交椅上,一遍又一遍地教我讀唐詩宋詞。
每當讀到“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之類的句子,常會有一顆兩顆冰涼的淚珠落在我的腮邊、手背。
這時候,我會拍著手笑起來:“外公哭了!外公哭了!”老人總是搖搖頭,長長地嘆一口氣,說:“鶯兒,你還小呢,不懂!”
外祖父家中有不少古玩,我偶爾擺弄,老人也不甚在意。
唯獨書房那一幅墨梅圖,他分外愛惜,家人碰也碰不得。
我五歲那年,有一回到書房玩耍,不小心在上面留了個臟手印,外祖父頓時拉下臉。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聽到他訓斥我媽:“孩子要管教好,這清白的梅花,是玷污得的嗎?”訓罷,便用保險刀輕輕刮去污跡,又用細綢子慢慢抹凈。
看見慈祥的外祖父大發脾氣,我心里又害怕又奇怪:一枝畫梅,有什么稀罕的呢?
有一天,媽媽忽然跟我說:“鶯兒,我們要回唐山去!”
“干嗎要回去呢?” “那兒才是我們的祖國呀!”
哦!祖國,就是那地圖上像一只金雞的地方嗎?就是那有長江,黃河,萬里長城的國土嗎?我歡呼起來,小小的心充滿了歡樂。
可是,我馬上想起了外祖父,我親愛的外祖父。
我問媽媽:“外公走嗎?”
“外公年紀太大了……” 我跑進外祖父的書房,老人正躺在藤沙發上。
我說:“外公,你也回祖國去吧!” 想不到外祖父竟像小孩一樣,“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離別的前一天早上,外祖父早早地起了床,把我叫到書房里,鄭重地遞給我一卷白杭綢包著的東西。
我打開一看,原來是那幅墨梅,就說:“外公,這不是您最寶貴的畫嗎?”
“是啊,鶯兒,你要好好保存!這梅花,是我們中國最有名的花。
旁的花,大抵是春暖才開花,她卻不一樣,愈是寒冷,愈是風欺雪壓,花開得愈精神,愈秀氣。
她是最有品格、最有靈魂、最有骨氣的!幾千年來,我們中華民族出了許多有氣節的人,他們不管歷經多少磨難,不管受到怎樣的欺凌,從來都是頂天立地,不肯低頭折節。
他們就像這梅花一樣。
一個中國人,無論在怎樣的境遇里,總要有梅花的秉性才好!” 回國的那一天正是元旦,雖然熱帶是無所謂隆冬的,但臘月天氣,也畢竟涼颼颼的。
外祖父把我們送到碼頭。
赤道吹來的風撩亂了老人平日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銀發,我覺得外祖父一下子衰老了許多。
船快開了,媽媽只好狠下心來,拉著我登上大客輪。
想不到淚眼蒙朧的外祖父也隨著上了船,遞給我一塊手絹——一色雪白的細亞麻布上繡著血色的梅花。
多少年過去了,我每次看到外祖父珍藏的這幅梅花圖和給我的手絹,就想到,這不只是花,而且是身在異國的華僑老人一顆眷戀祖國的心。
冰心散文《小桔燈》
這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個春節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慶郊外去看一位朋友。
她住在那個鄉村的鄉公所樓上。
走上一段陰暗的仄仄的樓梯,進到一間有一張方桌和幾張竹凳、墻上裝著一架電話的屋子,再進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間,和外間只隔一幅布簾。
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著一張條子,說是她臨時有事出去,叫我等著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隨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忽然聽見外屋板門吱地一聲開了,過了一會,又聽見有人在挪動那竹凳子。
我掀開簾子,看見一個小姑娘,只有八九歲光景,瘦瘦的蒼白的臉,凍得發紫的嘴唇,頭發很短,穿一身很破舊的衣褲,光腳穿一雙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墻上的聽話器,看見我似乎吃了一驚,把手縮了回來。
我問她:“你要打電話嗎?”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點頭說:“我要某醫院,找大夫,我媽媽剛才吐了許多血!”我問:“你知道某醫院的電話號碼嗎?”她搖了搖頭說:“我正想問電話局……”我趕緊從機旁的電話本子里找到醫院的號碼,就又問她:“找到了大夫,我請他到誰家去呢?”她說:“你只要說王春林家里病了,她就會來的。”
我把電話打通了,她感激地謝了我,回頭就走。
我拉住她問:“你的家遠嗎?”她指著窗外說:“就在山窩那棵大黃果樹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說著就登、登、登地下樓去了。
我又回到里屋去,把報紙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詩三百首》 來,看了一半,天色越發陰沉了,我的朋友還不回來。
我無聊地站了起來,望著窗外濃霧里迷茫的山 景,看到那棵黃果樹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個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媽媽。
我下樓在門口買了幾個大紅桔子,塞在手提袋里,順著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門口。
我輕輕地叩著板門,剛才那個小姑娘出來開了門,抬頭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來就微笑了,招手叫我進去。
這屋子很小很黑,靠墻的板鋪上,她的媽媽閉著眼平躺著,大約是睡著了,被頭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臉向里側著,只看見她臉上的亂發,和腦后的一個大髻。
門邊一個小炭爐,上面放著一個小沙鍋,微微地冒著熱氣。
這小姑娘把爐前的小凳子讓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邊,不住地打量我。
我輕輕地問:“大夫來過了嗎?”她說:“來過了,給媽媽打了一針…… 她現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你放心,大夫明早還要來的。”我問:“她吃過東西嗎?這鍋里是什么?”她笑說:“紅薯稀飯——我們的年夜飯。”我想起了我帶來的桔子,就拿出來放在床邊的小矮桌上。
她沒有作聲,只伸手拿過一個最大的桔子來,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兩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輕輕地揉捏著。
我低聲問:“你家還有什么人?”她說:“現在沒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 她沒有說下去,只慢慢地從桔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來,放在她媽媽的枕頭邊。
爐火的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外面變黑了。
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極其敏捷地拿過穿著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一個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著,又從窗臺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蠟頭,放在里面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桔燈照你上山吧!”
我贊賞地接過,謝了她,她送我出到門外,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
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畫一個圓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們大家也都好了!”顯然地,這“大家”也包括我在內。
我提著這靈巧的小桔燈,慢慢地在黑暗潮濕的山路上走著。
這朦朧的桔紅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這小姑娘的鎮定、勇敢、樂觀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經回來了,看見我提著小桔燈,便問我從哪里來。
我說:“從……從王春林家來。”她驚異地說:“王春林,那個木匠,你怎么認得他?去年山下醫學院里,有幾個學生,被當作**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蹤了,據說他常替那些學生送信……”
當夜,我就離開那山村,再也沒有聽見那小姑娘和她母親的消息。
但是從那時起,每逢春節,我就想起那盞小桔燈。
十二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
她媽媽也一定好了吧?因為我們“大家”都“好”了!
野草
魯迅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
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
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
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
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
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
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
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
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來。
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秋夜 —魯迅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
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
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眨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
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們叫他們什么名字。
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后接著還是春,蝴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
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
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
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
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
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眨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
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
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眨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①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愿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
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
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
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
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
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
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
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去②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么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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