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的生長
關于鬼的事情我平常很想知道。
知道了有什么好處呢?那也未必有,大約實在也只
是好奇罷了。
古人云,唯圣人能知鬼神之情狀,那么這件事可見不是容易辦到的,自悔
少不弄道學,此路已是不通,只好發揮一點考據癬,從古今人的紀錄里去找尋材料,或
者能夠間接的窺見百一亦未可知。
但是千百年來已非一日,載籍浩如煙海,門外摸索,
不得象尾,而且鬼界的問題似乎也多得很,盡夠研究院里先生們一生的檢討,我這里只
提出一個題目,即上面所說的鬼之生長,姑且大題小做,略陳管見,仁候明教。
人死后為鬼,鬼在陰間或其他地方究竟是否一年年的照常生長,這是一個問題。
其
解決法有二。
一是根據我們這種老頑固的無鬼論,那末免文不對題,而且也太殺風景,
其次是普通的有鬼論,有鬼才有生長與否這問題發生,所以歸根結底解決還只有這唯一
一法。
然而有鬼雖為一般信士的定論,而其生長與否卻占人人殊,莫衷一是。
清紀昀
《如是我聞》卷四云:
“任于田言,其鄉有人夜行,月下見墓道松柏問有兩人并坐,一男子年約十六七,
韶秀可愛,一婦人白發垂項,佝僂攜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語,意若甚相悅,竅
訝何物淫嫗,乃與少年兒狎昵,行稍近,冉冉而滅。
次日詢是誰家冢,始知某早年夭折,
其婦孀守五十馀年,歿而合窆于是也。”照這樣說,鬼是不會生長的,他的容貌年紀便
以死的時候為準。
不過仔細想起來,其間有許多不方便的事情,如少夫老妻即是其一,
此外則子老父幼,依照禮法溫清定省所不可廢,為兒子者實有竭暇難當之勢,甚可憫也。
又如世間法不禁再婚,貧儒為宗嗣而續弦,死后便有好幾房扶養的責任,則此老翁亦大
可念,再醮婦照俗信應鋸而分之,前夫得此一片老軀,更將何所用之耶。
宋邵伯溫《聞
見錄》十八云:
“李夫人生康節公,同墮一死胎,女也。
后十馀年,夫人病臥,見月色中一女子拜
庭下,泣曰,母不察,庸醫以藥毒兒,可恨。
夫人曰,命也。
女曰,若為命,何兄獨生?
夫人日,汝死兄獨生,乃命也。
女子涕泣而去。
又十馀年,夫人再見女子來泣曰,一為
庸醫所誤,二十年方得受生,與母緣重故相別。
又涕泣而去。”曲園先生《茶香室三鈔》
卷八引此文,案語云:
“此事甚異,此女子既在母腹中死,一無知識之血肉耳,乃死后十馀年便能拜能言,
豈死后亦如在人間與年俱長乎?”據我看來,準邵氏《聞見錄》所說,鬼的與年俱長確
無疑義,假如照這個說法,紀文達所記的那年約十六七的男子應該改為七十幾歲的老翁,
這樣一來那篇故事便不成立,因為七八十以上的翁媼在月下談心,雖然也未免是“馬齒
長而童心尚在“,卻并不怎么的可訝了。
還有一層,鬼可見人而人不見鬼,最后松柏間
相見,翁鬼固然認得媼,但是媼鬼那時如無人再為介紹,恐怕不容易認識她的五十馀年
前的良人了罷。
邵紀二說各有短長,我們凡人殊難別擇,大約只好兩存之罷,而鬼在陰
間是否也是分道揚鐮,各自去生長或不生長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鬼不生長說似普通,
生長說稍奇,但我卻也找到別的材料,可以參證。
《望杏樓志痛編補》一卷,光緒己亥
年刊,無錫錢鶴岑著,蓋為其子杏寶紀念者,正編惜不可得。
補編中有《虬談日記》,
紀與其子女筆談,其三子鼎寶生于已卯四旬而殤,四子杏寶生于辛已十二歲而殤,三女
粵貞生于丁亥五日而殤,皆來下壇。
記云:
“丙申十二月二十一日晚,杏寶始來。
問汝去時十二歲,今身軀加長乎?曰,長。”
又云:
“丁酉正月十六日,早起扶亂,則先兄韻竺與閏妹杏寶皆在。
問先兄逝世時年方二
十六,今五十馀矣,容顏亦老乎?曰,老。
已留須乎?曰,留。”由此可知鬼之與年俱
長,與人無異。
又有數節云:
“正月二十九日,問幾歲有知識乎?曰,三歲。
問食乳幾年?曰,三年。”(此系
問鼎寶。
)
“三月二十一日,閏妹到。
問有事乎?曰,有喜事。
何喜?曰,四月初四日杏寶娶
婦。
間婦年幾何?曰,十三。
間請吾輩吃喜酒乎?曰,不。
汝去乎?曰,去。
要送賀儀
乎?曰,要。
間鼎寶娶婦乎?曰,娶。
產子女否?曰,二子一女。”
“五月二十丸日,問杏兒汝婦山南好否?曰,有喜。
蓋已懷孕也。
喜見于何月?曰,
五月。
何月當產?曰,六月。
因問先兄,人十月而生,鬼皆三月而產乎?曰,是。
鬼與
人之不同如是,宜女年十一而可嫁也。”
“六月十二日,問次女應科,子女同來幾人?杏兒代答曰,十人。
余大驚以為誤,
反覆詰之,答如故。
呼閏妹問之,言與杏兒同。
問嫁才五年,何得產許多,豈一年產幾
次乎?曰,是。
余始知鬼與人迥別,幾與貓大無異,前聞杏兒娶婦十一歲,以為無此事,
今合而觀之,鬼固不可以人理測也。”
“十九日,問杏兒,壽春叔祖現在否?曰,死。
死幾年矣?曰,三年。
死后亦用棺
木葬乎?曰,用。
至此始知鬼亦死,古人謂鬼死日復,信有之,蓋陰間所產者即□所投
也。”以上各節對于鬼之婚喪生死諸事悉有所發明,可為鬼的生活志之材料,很可珍重。
民國二十二年春游廠甸,于地攤得此冊,白紙木活字,墨筆校正,清雅可喜,《亂談日
記》及《補筆》最有意思,紀述地下情形頗為詳細,因慮紙短不及多抄,正編未得到雖
亦可惜,但當無亂壇紀事,則價值亦少減耳。
吾讀此編,覺得邵氏之說已有副署,然則
鬼之生長正亦未可否認歟。
我不信鬼,而喜歡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
雖然,我不信人死為鬼,卻相
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氣之良能,但鬼為生人喜懼愿望之投影則當不謬也。
陶公
千古曠達人,其《歸園田居》云:“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神釋》云:“應盡
便須盡,無復更多慮”,在《擬挽歌詞》中則云:“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
堂寢,今宿荒草鄉”,陶公于生死豈尚有迷戀,其如此說于文詞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
生前的感覺推想死后況味,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也。
常人更執著于生存,對于自
己及所親之翳然而滅,不能信亦不愿信其滅也,故種種設想,以為必繼續存在,其存在
之狀況則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惡而稍稍殊異,無所作為而自然流露,我們聽人說鬼
實即等于聽其談心矣。
蓋有鬼論者憂患的人生之雅片煙,人對于最大的悲哀與恐怖之無
可奈何的慰藉,“風流士女可以續未了之緣,壯烈英雄則曰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相信唯物論的便有禍了,如精神倔強的人麻醉藥不靈,只好醒著割肉。
關公刮骨固屬英
武,然實亦冤苦,非凡人所能堪受,側其乞救于嗎啡者多,無足怪也。
《亂談日記》云:
“八月初一日,野鬼上乩,報萼貞投生。
問何日,書七月三十日。
問何地,曰,城
中。
問其姓氏,書不知。
親戚渭,肉歷久不投生者盡于數月間陸續而去,豈產者獨盛于
今年,故盡去充數耶?不可解也。
杏兒之后能上亂者僅留萼貞一人,若斯言果確,則扶
駕之舉自此止矣。”讀此節不禁黯然。
《望杏樓志痛編補》一卷為我所讀過的最悲哀的
書之一,每翻閱輒如此想。
如有大創痛人,飲嗎啡劑以為良效,而此劑者乃系家中煮糖
而成,路人旁觀亦哭笑不得。
自己不信有鬼,卻喜談鬼,劉于舊生活里的迷信且大有同
情焉,此可見不佞之老矣,蓋老朽者有些漸益苛刻,有的亦漸益寬容也。
廿三年四月
(1934年4月作,選自《夜讀抄》)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周作人《鬼的生長》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