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燒過的火爐,三月里還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著。
海嬰不大在三樓上玩的,除了到學校去,就是在院子里踏腳踏車,他非常喜歡跑跳,所以廚房,客廳,二樓,他是無處不跑的。
三樓整天在高處空著,三樓的后樓住著另一個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樓來,所以樓梯擦過之后,一天到晚干凈得溜明。
1936年3月里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臟跳動得比平日厲害,臉色略微灰了一點。
許先生正相反的,臉色是紅的,眼睛顯得大了,講話的聲音是平靜的,態度并沒有比平日慌張。
在樓下,一走進客廳來許先生就告訴說:
“周先生病了,氣喘……喘得厲害,在樓上靠在躺椅上。”
魯迅先生呼喘的聲音,不用走到他的旁邊,一進了臥室就聽得到的。
鼻子和胡須在煽著,**一起一落。
眼睛閉著,差不多永久不離開手的紙煙,也放棄了。
藤躺椅后邊靠著枕頭,魯迅先生的頭有些向后,兩只手空閑地垂著。
眉頭仍和平日一樣沒有聚皺,臉上是平靜的,舒展的,似乎并沒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來了嗎?”魯迅先生睜一睜眼睛,“不小心,著了涼……呼吸困難……到藏書的房子去翻一翻書……那房子因為沒有人住,特別涼……回來就……”
許先生看周先生說話吃力,趕快接著說周先生是怎樣氣喘的。
醫生看過了,吃了藥,但喘并未停,下午醫生又來過,剛剛走。
臥室在黃昏里邊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外邊起了一點小風,隔院的樹被風搖著發響。
別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風打著發出自動關開的響聲,家家的流水道都是花拉花拉地響著水聲,一定是晚餐之后洗著杯盤的剩水。
晚餐后該散步的散步去了,該會朋友的會友去了,弄堂里來去的稀疏不斷地走著人,而娘姨們還沒有解掉圍裙呢,就依著后門彼此搭訕起來。
小孩子們三五一伙前門后門地跑著,弄堂外汽車穿來穿去。
魯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靜的,不動的闔著眼睛,略微灰了的臉色被爐里的火光染紅了一點。
紙煙聽子蹲在書桌上,蓋著蓋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許先生輕輕地在樓梯上走著,許先生一到樓下去,二樓就只剩了魯迅先生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魯迅先生的**有規律性地抬得高高的。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老醫生是這樣說的。
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并且腦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著出三十年集。
魯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好,就更沒有時間注意身體,所以要多做,趕快做,當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為魯迅先生不加以休息不以為然,后來讀了魯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只要留給人類更多,魯迅先生就是這樣。
不久書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又都擺起來了,果戈里的《死魂靈》又開始翻譯了。
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容易傷風,傷風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
所以傷風之后總要拖下去一個月或半個月的。
《海上述林》校樣,1935年冬,1936年的春天,魯迅先生不斷地校著,幾十萬字的校樣,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樣來總是十頁八頁的,并不是統統一道地送來,所以魯迅先生不斷地被這校樣催索著,魯迅先生竟說:
“看吧,一邊陪著你們談話,一邊看校樣的,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
有時客人來了,一邊說著笑話,一邊魯迅先生放下了筆。
有的時候也說:“就剩幾個字了……請坐一坐……”
1935年冬天許先生說:
“周先生的身體不如從前了。”
有一次魯迅先生到飯館里去請客,來的時候興致很好,還記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鴨子,整個的鴨子用大鋼叉子叉上來時,大家看著這鴨子烤得又油又亮的,魯迅先生也笑了。
菜剛上滿了,魯迅先生就到竹躺椅上吸一支煙,并且闔一闔眼睛。
一吃完了飯,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亂鬧了起來,彼此搶著蘋果,彼此諷刺著玩,說著一些刺人可笑的話,而魯迅先生這時候,坐在躺椅上,闔著眼睛,很莊嚴地在沉默著,讓拿在手上紙煙的煙絲,慢慢地上升著。
別人以為魯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許先生說,并不是的。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吃過了飯總要闔一闔眼稍微休息一下,從前一向沒有這習慣。”
周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大概說他喝多了酒的話讓他聽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時候,母親常提到父親喝了酒,脾氣怎樣壞,母親說,長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親那樣子……所以我不多喝的……從來沒有喝醉過……”
魯迅先生休息好了,換了一支煙,站起來也去拿蘋果吃,可是蘋果沒有了。
魯迅先生說:
“我爭不過你們了,蘋果讓你們搶沒了。”
有人搶到手的還在保存著的蘋果,奉獻出來,魯迅先生沒有吃,只在吸煙。
1936年春,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但沒有什么病,吃過了晚飯,坐在躺椅上,總要閉一閉眼睛沉靜一會。
許先生對我說,周先生在北京時,有時開著玩笑,手按著桌子一躍就能夠躍過去,而近年來沒有這么做過,大概沒有以前那么靈便了。
這話許先生和我是私下講的,魯迅先生沒有聽見,仍靠在躺椅上沉默著呢。
許先生開了火爐的門,裝著煤炭花花地響,把魯迅先生震醒了。
一講起話來魯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樣。
魯迅先生吃飯,是在樓上單開一桌,那僅僅是一個方木盤,許先生每餐親手端到樓上去,那黑油漆的方木盤中擺著三四樣小菜,每樣都用小吃碟盛著,那小吃碟直徑不過二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莧菜,把黃花魚或者雞之類也放在小碟里端上樓去,若是雞,那雞也是全雞身上最好的一塊地方揀下來的肉,若是魚,也是魚身上最好一部分許先生才把它揀下放在小碟里。
許先生用筷子來回地翻著樓下的飯桌上菜碗里的東西,菜揀嫩的,不要莖,只要葉,魚肉之類,揀燒得軟的,沒有骨頭沒有刺的。
心里存著無限的期望,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許先生看著她自己手里選得精精致致的菜盤子,而后腳板觸著樓梯上了樓。
希望魯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動一動筷,多喝一口雞湯。
雞湯和牛奶是醫生所囑的,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飯送上去,有時許先生陪在旁邊,有時走下樓來又做些別的事,半個鐘頭之后,到樓上去取這盤子。
這盤子裝得滿滿的,有時竟照原樣一動也沒有動又端下來了,這時候許先生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點。
旁邊若有什么朋友,許先生就說:“周先生的熱度高,什么也吃不落,連茶也不愿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有一天許先生用著波浪式的專門切面包的刀切著一個面包,是在客廳后邊方桌上切的,許先生一邊切著一邊對我說:
“勸周先生多吃些東西,周先生說,人好了再保養,現在勉強吃也是沒用的。”
許先生接著似乎問著我:
“這也是對的。”
而后把牛奶面包送上樓去了。
一碗燒好的雞湯,從方盤里許先生把它端出來了。
就擺在客廳后的方桌上。
許先生上樓去了,那碗熱的雞湯在桌子上自己悠然地冒著熱氣。
許先生由樓上回來還說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歡吃湯之類,在病里,更勉強不下了。”
那已經送上去的一碗牛奶又帶下來了。
許先生似乎安慰著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強,歡喜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飯也喜歡吃硬飯……”
許先生樓上樓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靜,坐在她旁邊,似乎可以聽到她心臟的跳動。
魯迅先生開始獨桌吃飯以后,客人多半不上樓來了,經許先生婉言把魯迅先生健康的經過報告了之后就走了。
魯迅先生在樓上一天一天地睡下去,睡了許多日子就有些寂寞了,有時大概熱度低了點就問許先生:
“有什么人來過嗎?”
看魯迅先生精神好些,就一一地報告過。
有時也問到有什么刊物來。
魯迅先生病了一個多月了。
證明了魯迅先生是肺病,并且是肋膜炎,須藤老醫生每天來了,為魯迅先生先把肋膜積水用打針的方法抽凈,共抽過兩三次。
這樣的病,為什么魯迅先生自己一點也不曉得呢,許先生說,周先生有時覺得肋痛了就自己忍著不說,所以連許先生也不知道,魯迅先生怕別人曉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醫生,醫生一定又要說休息。
魯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醫院美國醫生的檢查,說魯迅先生肺病已經二十年了。
這次發了怕是很嚴重。
醫生規定個日子,請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詳細檢查,要照X光的。
但魯迅先生當時就下樓是下不得的,又過了許多天,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查病去了。
照X光后給魯迅先生照了一個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這照片取來的那天許先生在樓下給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角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塊,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著左肺的邊邊黑了一大圈。
這之后,魯迅先生的熱度仍高,若再這樣熱度不退,就很難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國醫生,只查病,而不給藥吃,他相信藥是沒有用的。
須藤老醫生,魯迅先生早就認識,所以每天來,他給魯迅先生吃了些退熱的藥,還吃停止肺部菌活動的藥。
他說若肺不再壞下去,就停止在這里,熱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險的。
魯迅先生在四月里,曾經好了一點,有一天下樓去赴一個約會,把衣裳穿得整整齊齊,腋下挾著黑花包袱,戴起帽子來,出門就走。
許先生在樓下正陪客人,看魯迅先生下來了,趕快說:
“走不得吧,還是坐車子去吧。”
魯迅先生說:“不要緊,走得動的。”
許先生再加以勸說,又去拿零錢給魯迅先生帶著。
魯迅先生說不要不要,堅決地就走了。
“魯迅先生的脾氣很剛強。”
許先生無可奈何地,只說了這一句。
魯迅先生晚上回來,熱度增高了。
魯迅先生說:
“坐車子實在麻煩,沒有幾步路,一走就到。
還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動一動就出毛病……還是動不得……”
病壓服著魯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里,魯迅先生又好些。
藥每天吃,記溫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幾次在那里畫,老醫生還是照常地來,說魯迅先生就要好起來了,說肺部的菌已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來差不多都要到樓上來拜望拜望,魯迅先生帶著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談起話來,披了一張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紙煙又拿在手里了,又談翻譯,又談某刊物。
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臥室的門,覺得站也沒有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那里。
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倚著桌子邊站著,好像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
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
“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
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為什么不多吃點?”
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
從七月以后魯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來了,牛奶,雞湯之類,為了醫生所囑也隔三差五地吃著,人雖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魯迅先生說自己體質的本質是好的,若差一點的,就讓病打倒了。
這一次魯迅先生保持了很長的時間,沒有下樓更沒有到外邊去過。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著。
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里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
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著頭發的女人在大風里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花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著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么只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為什么常常看這小畫。
有人來問他這樣那樣的,他說:
“你們自己學著做,若沒有我呢!”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
魯迅先生以為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為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過了三個月。
1936年10月17日,魯迅先生病又發了,又是氣喘。
17日,一夜未眠。
18日,終日喘著。
19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
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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