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我執
瓶中信
八月二十六日
船上的人看海,會生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想丟一些東西下去,而且最好是能夠漂浮不會下沉的瓶瓶罐罐。
然后看著它載浮載沉,被全速前進的船拋離在后,終于消失在視野中。
這是海洋的誘惑之一,它的無邊廣大對比起個人的渺小,更令人覺得孤獨無依,丟個東西下去不是為了填滿它(面對大海,人不可能有這
種野心,而是想印證自己的存在,那么細微那么不重要。
這是個不自覺的象征動
作。
許多水手也試過把寫上字的箋條塞進瓶子,投進海心,所謂的.瓶中信.。
報紙的國際花絮版偶爾會報道一些瓶中信在數十年后竟然真的順著洋流漂浮上岸,甚至還被預想中的收信人拾獲的奇遇,讀者看了就會覺得這真是幸運。
雖然遲了,但那封信到底還是達到目標,十分感人十分難得。
他們不知道,這樣的結局其實背叛了瓶中信的本質。
什么是瓶中信的本質呢?那就像開一個沒有鏈接也不打算讓人發現的博客,寫一些從不寄出的情書,以及傳發電郵到一個荒廢已久的郵址。
你根本不曾寄望瓶子有被開啟的一天,那是一段不想被人接受的信息。
擲瓶入海,而終于被人打開閱讀,這根本不是奇跡,而是意外。
寫瓶中信的人不是敢于下注的賭徒,而是認命的作者,最純粹的作者。
就像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所說的,作品的孤獨是最根本的孤獨,因為寫作.無非是種中斷,中斷了把我和言語結合在一起的聯系.。
我們平常以言語表達自己,并且相信言語能夠把自己交給他人。
但是真正的作品是不表達什么也不溝通什么的。
正如瓶中信,在完成的那一瞬間就中斷了和作者的關系,也中斷了和讀者的關系;存在,同時又消失在無始無終的海洋之中。
反芻
八月二十七日
偌大的一艘郵輪,船員其實不多。
在大部分的時間里面,水手都是沉默的。
如果你為了放棄自己而上船,很快就會知道這是多么愚蠢的決定。
草食動物的反芻是不由自主的,戀人的言語亦然。
既然沒有人跟你說話,既然大部分的時候你都是一個人工作,一個人守候,你難免開始反芻自己的回憶。
你想起的未必都是很有意義的事,反而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客氣應酬,例如他曾在某個早上和你打過招呼,于是你自己對著待洗的甲板說:.你早。
.又或者你會想象各種各樣的問題,假如你換了另一方式回答,后來的事情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發展。
比方說:.你今天晚上去和朋友唱歌的時候,有沒有想起我?.你當時應該回答:.沒有,為什么你會這么問?.結果,你并沒有這么說,所以你現在一個人在船上。
久而久之,你分裂為二,開始習慣自己和自己說話。
更準確地說,你變成了數不清的角色在數不清的處境之中,演出所有未曾發生的故事。
而它們全部來自悔不當初的抉擇,你只好不斷地重新虛構那無數的潛在可能。
水面寬闊,一望無盡,你卻無窮內縮、進入自己的世界,反復咀嚼曾經發生過的對話與通信。
自己笑,自己悲,自己沉吟。
偶爾有人呼喊你,偶爾有其他水手路過,見你喃喃自語,他卻不會輕易把你當作傻子,因為他也可能明白。
故此他笑得很大聲:.喂!你干什么自己和自己說話!你是不是傻了。
.他知道他必須這么做,為了你好。
因為他明白。
謊言
八月二十八日
船上的友誼就像不打烊的酒吧,不同的人為了不同的理由來到海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背景不同的過去。
你知道這一年的航程終有結束的日子,總有回家休息的時候。
然后有的人回來,有的人不。
就像酒吧,天天都在的常客,你并不能預期明天一定還會見到他。
所以我們不交換電話,就算說好回去之后如何如何,那也是交際上必要的客套。
除非你欠下了賭債。
離岸之前,你以為等著你的是徹底的孤獨,沒有人認識你,你也不認識任何人。
所以你以為自己遠未結束的思念與負擔將繼續折磨你,或者你將決絕地拋下這一切,結果不是。
就像酒吧,我說過的,你會對著一時熟悉,但本就陌生也終將陌生的人把所有和盤托出。
你的父母、你的子女、你的戀人,他們都很理解地聽。
反過來,你也聽了許多故事,生活逼人、工作失敗、無路可走。
只是這些都與你無關,正如你的傾訴也與傾聽者無關一樣。
這種狀態真好,有如易潔鍋,再多的污油再多的殘渣,只要輕輕刷洗,又變成明可鑒人的平滑表面。
我懷疑這是所有人間關系的理想狀態,沒有任何負擔,彼此反而因此坦白誠實(至少是你愿意呈現出來的坦白誠實)。
要在陸地上找這樣的朋友可真不容易。
你的同學看過你的成長,你的同事知道你的其他同事,對著他們,你能說些什么?你只能被固定在地上的某一點,所以你只好有所隱瞞有所保留。
難怪大海是自由的,你甚至懷疑那些人哭著說出來的東西也全都是偽造的故事,但它們卻因此更加真實,因為那是一個人最想它成真的欲望。
海洋令每一個人成為真正的自己。
重逢
八月二十九日
通俗的愛情小說與愛情電影總是不厭其煩地描述重逢和偶遇的故事,那是因為這樣的故事只能發生在小說和電影里面,所以作者們當然要好好發揮虛構敘事所賦予的特權。
我曾聽過一個老人的故事,他說他行船的原因很土,就是為了躲避重逢的機會,他以為只要上了船,日后就不再有令自己尷尬、傷心和崩潰的可能了。
可是貨輪才剛剛離岸(用康拉德的說法,只有當船完全看不到陸地之后,才算真正的.離岸.),他就開始沉痛思念陸地和地上的人,雖然明知不該后悔,但他還是后悔自己的魯莽。
他想:.我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
.
然后,日復一日的,令人倦怠的煩瑣工作排遣了他的憂郁。
直到貨輪快要到達下一個港口,他看見陸地,不是只有海鳥的小島,也不是任何一片沒有意義的荒涼海岸,而是真正的大港,真正的目的地。
這時候一切必將涌回,老人平靜地憶述:.不知道是什么理由,我認為她一定就在這個港口。
只要我上岸,我一定會遇見她。
.
每到一個城市,他都失望一回,這是無聊的追蹤游戲,他下意識地把貨船預定的航程當作自己尋找戀人的計劃。
每一次的失望,都令他反過來怨恨自己的無能,使他產生不如住下來的念頭。
只要住在一個陌生的港口,就可以從根斷絕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最后他還是回來了,于是我問:.那么你終于和她重逢了嗎?.當然沒有。
他發現不要說住在同一個城市,就算天天出沒在同一座樓里,原來說見不著就是見不著。
緣分一物,竟可詭譎至此。
這個故事的教訓是,人用不著出海,隔斷千山的大海自然會跟著你。
十二月三日 風箏
林夕 人情·世故
贊得太遲
從小到大,有人寵你、有人愛你、有人拋棄你、有人甜言蜜語哄你,更多的是有人怪你、罵你、數你的缺點。
那么,有沒有人贊你,不是吹捧你,而是對你為人個性可取的誠懇地贊揚,對你有生以來做過的好事,即使瑣碎到對打錯電話的人仍溫文有禮,來一個大檢閱,真是前所未聞。
每個人都有缺點,或多或少會對別人造成不快以至傷害,很容易給放大成一條刺。
優點?不提精神或金錢幫助那些,即使因為你的優點而令彼此相處如魚得水,由你修養而發的體諒讓步,都不像在別人墻上留下一點紅那么顯眼,懂得找別人優點又曉得感恩并宣之于口,實在肉麻呀。
但是生活壓力逼人,戀人間偶爾一個吻,友人間即興一句你真好人,可能只是甜品,為什么我們忽視了挑別人優點出來,在當事人面前表揚一番,讓他爽一下?下屬有時得上司不辨真假的鼓勵,都能以享受的心態工作得更盡力,更別說知心好友及愛侶送上的私房大紫荊勛章了。
本來,在戾氣日重的氣氛下,耳濡目染,批評人顯得正義,我是為你好。
一切贊揚,都有討好賣口乖的嫌疑。
可是我們互相放過大家吧,又不是從政的,隱惡揚善有何不道德?傳統總是重視所謂諍友,能時刻提出逆耳的忠言。
的確,要進步,本來已有成績給貼堂,對更進一步沒有實質意義。
不過,情人知己,放輕松一下,鞭策之余何不也褒獎一下?
比如,在生日會上,吹蠟燭后,讓壽星仔將愿望公開,大家把這愿望攤開來分析一下。
再玩一個游戲,每人說一個事主的好處,當然是誠懇的、真實的,由有禮貌到人生觀值得大家參考。
嘩,爽死了,雖然也尷尬死了。
但總比分完蛋糕后,把酒談不著邊際的身外事或開賭殺個性起來得有新意。
我深信每個再糟的人,都有其值得拿來一說的好處,聽了這些贊美,從此驕傲的機會少,往此方向發揚光大的多,有什么比邊快樂邊向善更劃算?
林海峰在《求其大合唱續集》祈求大合唱中,提出一個大快人心的疑問:為什么對一個人的好評,大多要留到在那人的喪禮上,才由至親好友表揚?人都死了,又聽不見,贊詞都只能說給旁人聽。
為什么不讓值得贊揚的人,還在生的時候,享受一下這等高層次的心理按摩?不屬演藝界政界的普羅大眾,難道就只能在死后才逼出親友的懷念與美言?真的在天有靈,恐怕會不忿到就地顯靈。
你們這班人,相識了大半生,我有這么好,干嘛不讓我親耳聽一下,為什么要對贊美別人那么吝嗇?為什么要啞忍到死后才來歌功頌德。
屈原都屈死了,年年為他撐龍船打鑼打鼓,他都上天下無緣聽到。
愛別太遲,也最忌贊得太遲。
龍應臺 目送
壹章 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貳節
我喜歡走路。
讀書寫作累了,就出門走路。
有時候,約個可愛的人,兩個人一起走,但是兩個人一起走時,一半的心在那人身上,只有一半的心,在看風景。
要真正地注視,必須一個人走路。
一個人走路,才是你和風景之間的單獨私會。
我看見早晨淺淺的陽光里,一個老婆婆弓著腰走下石階,上百層的寬闊石階氣派萬千,像山一樣高,她的身影柔弱如稻草。
我看見一只花貓斜躺在一截頹唐廢棄的斷墻下,牽牛花開出一片濃青艷紫繽紛,花貓無所謂地伸了伸懶腰。
夜色朦朧里,我看見路燈,把人行道上變電箱的影子胡亂射在一面工地白墻上,跟路樹婆娑的枝影虛實交錯掩映,看起來就像羅密歐對著朱麗葉低唱情歌的那個陽臺。
我看見詩人周夢蝶的臉,在我揮手送他的時候,剛好嵌在一扇開動的公交車的小窗格里,好像一整輛車,無比隆重地,在為他作相框。
我看見停在鳳凰樹枝上的藍鵲,它身體的重量壓低了綴滿鳳凰花的枝丫。
我看見一只鞋般大小的漁船,不聲不響出現在我左邊的窗戶。
我是個攝影的幼兒園大班生,不懂得理論也沒學過操作,但是跟風景約會的時間長了,行云流水間,萬物映在眼底,突然悟到:真正能看懂這世界的,難道竟是那機器,不是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這世間的風景于我的心如此“明白”,何嘗在我“心外”?相機,原來不那么重要,它不過是我心的批注,眼的旁白。
于是把相機放進走路的背包里,隨時取出,作“看此花時”的心筆記。
每一個被我“看見”的瞬間剎那,都被我采下,而采下的每一個當時,我都感受到一種“美”的逼迫,因為每一個當時,都稍縱即逝;稍縱,即逝。
都是當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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