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說,表現出在那個衰頹的時代,所獨有的悲涼和深刻的蒼涼感。
她通過對一系列女性的生存悲劇的描寫,給予讀者強烈的視覺享受,同時又帶來了出人意料的“痛感”。
她對于人物心理的刻畫非常成功,人物的一舉一動,甚至當時的場景,都表現了心理的變化,可謂透徹準確。
同時張愛玲對人性和生命也有自己的見解,同時又保持了超然的態度——她用站在高處的視野,鳥瞰人間的爭風吃醋,用敏銳又冷酷的筆觸描寫生活的真實,她筆下的不少人物,都陷在生活的泥潭里不能自拔。
她以一種超然甚至冷酷的筆觸,表現了決絕的生活態度和蒼涼的視野,帶我們走進蒼涼慘淡的小說世界。
她的文字可感可觸,徹底而堅決。
“如果不嫌擬于不倫,只要把其文的‘香港’改為‘上海’, ‘流蘇’改為‘張愛玲’,簡直是天造地設”——張愛玲的老友,作家柯靈如是說。
那么,張愛玲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出生于上海,從小就展現出過人的文學天賦,1943年她成為職業作家,并以第一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一舉成名。
張愛玲雖被評價為“曠世才女”,但她一生曲折坎坷,最后魂斷異國他鄉。
張愛玲的生平讓她始終不能擺脫從內心里流露出來的衰頹時代所獨有的悲哀和深刻的蒼涼感,這對她小說中悲涼氣氛形成了影響。
從小就受到中西文化沖突下的教育,構成了張愛玲中西雜糅的人格。
加之她命運多舛,導致了她的性格也極其矛盾:雖然貴為名門之后,卻一生多孤獨,還驕傲的聲稱自己不過是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的文字悲天憫人、通情達理,而她本人卻孤僻寡情、與世隔絕、我行我素;她將生活藝術化和享樂化,但文字中卻充滿了悲涼和貴族沒落、世事滄桑、處境逼仄……,因此不論她得人生,還是她得文字,都少不了一種孤獨無依的悲傷,和難以把握的失落的凄涼。
張愛玲的作品大多以沒落家庭中男女情感、家庭倫理為題材,她以清貞決絕的生活態度,蒼涼華麗的視野,奇崛冷艷的雅俗之美,凄絕的筆調,奇妙的意象,創造了一個又一個蒼涼的傳奇。
男女主人翁愛與恨的交織,是張愛玲小說中的恒久主題。
她把自己對時代的內心焦灼,投影到自己的小說中,營造了蒼涼的藝術氛圍和人物心境,并且始終無法擺脫這種悲哀和蒼涼感。
一、獨特的文字風格和語言風格。
張愛玲獨到的文字風格和語言風格一直在打動讀者的心。
她的文字,用優美暢達、厚積薄發、傳神精準、流暢自然來形容,毫不為過。
她的作品中,隨處可見新穎別致的比喻和生動傳神的描寫,對人物的外形和心理刻繪也細致入微。
語言上看,張愛玲的用詞時而富麗堂皇、時而耐人尋味、時而干凈利落、時而深刻精辟、時而曲折婉轉,但都擺脫不了悲哀和瑣碎的調子。
表現出巧妙的特點。
來看看如下這些片斷,會有更深刻的感受。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粒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紅玫瑰與白玫瑰》《茉莉香片》開篇第一段話:我給您沏的這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
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1《沉香屑——第一爐香》開篇: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
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關于碧落的嫁后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
她不是籠子里的鳥。
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
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
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紅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 ——《茉莉香片》“她看了看了表,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的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地往上爬。
” ——《色戒》“現在他總算熬出頭了,人們對于離婚的態度已經改變,種種非議與嘲笑也都冷了下了。
反而有許多人羨慕他稀有的艷福。
這已經是一九三六年了,至少在名義上是個一夫一妻的社會,而他擁有三位嬌妻在湖上偕游。
難得有兩次他向朋友訴苦,朋友總是將他取笑了一番說:‘至少你們不用另外找搭子,關起門來就是一桌麻將。
’”——《五四遺事》從以上幾段張愛玲的文字可以看出,張愛玲的作品,字里行間透著一個作家敏銳的觀察力和豐富的想象力,并通過她嫻熟連貫的文字,展現了出來。
二、畸形的時代背景下,女性生存的悲劇。
張愛玲對筆下的女性著色非常蒼涼,她們人格和心靈被扭曲著、撕裂著,千瘡百孔、殘缺不全的人倫情感,表現出舊式家庭女性的愛情婚姻與道德心理,展示了人類生存的困境——無奈與悲涼。
張愛玲在她的小說中,站在女性的角度,用她獨到的人生領悟和非凡的藝術表現力,來審視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女人在小的家庭環境中的沉浮。
她們對生活的困窘、不安、瑣碎、挫折感到厭倦卻又無可奈何,挖掘了女性在歷史中遭受的精神和文化的雙重扭曲。
展現了女性全部的弱點,反饋出女性的生存狀態和情感心理,展示了女性的生存困境。
塑造了一批性格迥異的女性形象,抒寫了深刻而直白的、飽含著悲劇美的生命之沉痛。
她筆下的女性大都是深深陷在中國傳統封建意識形態中的、卑微可憐而平凡庸俗的小角色,無論怎樣掙扎都走不出自己既定的命運。
比如《沉香屑———第一爐香》里的葛薇龍,原來是一個新女性了,可是她不愿意過自食其力的生活,把上學當作嫁入豪門的資本。
在不正經的姑母的栽培下,葛薇龍為了金錢和享樂而背棄了傳統道德,最終成為了一個“家養的妓女”。
正是對欲望的無盡追逐,才使得她的人性扭曲。
作品最后寫道:“從此以后,薇龍這個人就等于賣給了梁太太和喬琪,不是替喬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又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被傅雷譽為“我國文壇最美麗的收獲之一”。
出身小戶人家的曹七巧,為了攀附權貴,做了姜家的二少奶奶,門戶的不匹配,導致了她的婚姻悲劇,使她得不到愛與尊重,受盡了凌辱和踐踏,成為封建婚姻的犧牲品。
而她又把自己受盡的折磨,轉嫁到自己的一雙子女身上,親手扼殺了子女的幸福。
她知道周圍的人恨她,但是瘋狂的欲望使她喪心病狂,在絕路上越走越遠。
最終她絕望和壓抑,泯滅了良知和人性,在掙扎中扭曲了人格,變得瘋狂狠毒。
曹七巧的是無奈的,悲劇的根源在她的本性中,她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金鎖記》也成為張愛玲刻畫女性悲劇命運的典范之作。
曹七巧、葛薇龍等人,她們的處境不只是荒涼,更是一種恐懼和無限慘烈的悲涼。
讀者能切身感受她們生活的沒落和亂世的滄涼,并且過目不忘。
這些女性形象,大多缺乏獨立意識,她們找不到躲避不幸的港灣,又找不到可以信賴的人物,人性的矛盾讓她們成了被命運拖著走的女人。
她們出于對世態和生計的無奈,不得不為謀生而謀愛,費盡心機做出艱苦卓絕努力,卻只是為一個人類最原始的愿望——生存而苦苦掙扎。
張愛玲小說帶著對現代都市生活悲劇意味的思考,以其荒涼孤凄的生命感受展示了特定的歷史時代與文化困境中普遍的病態人生,使我們感覺到為“理想”而犧牲“現實”的女性悲劇命運的殘酷和濃厚。
三、小說中對人物出神入化的心理分析和充滿靈性心理刻畫。
雖說文字表達的精當,對意象撲捉的精妙,用情節推進來烘托人物心理是張愛玲的特色,但獨特的、出神入化的心理分析和對人物性格的深刻揭示,更讓她的作品令人嘆為觀止,回味無窮。
張愛玲十分擅長對心理的剖析和描寫,她的作品的文字,能根據故事的進展,立刻營造出相搭配的氣氛。
因此有人形容她的小說是“每句說話都是動作,每個動作都是說話”。
我們可以看到,在她的文章里,并沒有冗長的獨白和繁瑣的解析,也沒有連篇累牘的心理活動贅述,而是利用人物自然流露出的動作和語言,即刻勾勒出人物的心理狀態,同時營造了蒼涼的氣氛和風格,可見她過人的高超洞察力和描寫力,她刻畫人物心理的深度遠遠超過了其他作家。
比如:“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至極,立在那里無聲的笑著,靜靜的笑從他的眼里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紅玫瑰與白玫瑰》“她沒作聲。
提起了芷琪,她始終默無一言,恩娟大概當她猶有余妒——當然是作為朋友來看。
火車轟隆轟隆轟隆進站了,這才知道她剛才過慮得可笑。
恩娟笑著輕松的摟了她一下,笑容略帶諷刺或者開玩笑的意味,上車去了。
”——《同學少年都不賤》“他的眼睛遇到了她的眼睛,眼光微微顫動了一下,望到別處去了。
”——《五四遺事》“他的心狂跳著,撕開了信封,抽出一張白紙,一個字也沒有,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寫信給他,但是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話可以說?”——《五四遺事》“想必他揀中這一家就是為了不會碰見熟人,又門臨交通要道,真是碰見人也沒關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瞞人的事。
”——《色·戒》她的小說,在刻畫人物的心理上,可謂出神入化,非常成功。
她不僅擅長運用心理分析,還擅長通過心理分析,在每個細節上,都能反映出心理的進展和變化,并從中揭示社會根源,使小說具有了社會深度。
這其中,包融了她對生活細致的觀察,豐富的想像力以及對作品寫作背景、人物塑造上的經驗和總體把握。
這在她的中短篇作品中得到了出色的表現。
如《五四遺事》中的密斯范,本來是個天真活潑的女學生,她可以像所有的年輕女孩一樣,去享受愛情,做快樂又可愛的女人。
但她的前進思維導致她不介意做有婦之夫“羅”的女友,加之愛情道路上的起落和對男主人翁越來越強烈的愛意和情欲,導致她和另外兩個女人最終成為畸形“四角”婚姻的犧牲品,而人生也越來越散淡凋零。
故事的痛楚,被轉化成字里行間無盡的蒼涼,作品因而具有了現實意義和歷史感。
由此可見,張愛玲的小說善于挖掘潛意識的、變態的心理,描寫出現代節奏下深層的悲涼。
不僅以上幾篇,看了張愛玲的大部分作品,她筆下人物幾乎沒有心理健全的,大都帶著不同程度的畸變心理。
四、意象手法的巧妙運用。
意象是指有著色彩、光澤、聲音的物象形態,包含著隱喻、象征等深層的意蘊。
在封建家庭和西洋文化的雙重熏陶下,張愛玲的小說不僅呈現出中國古典小說的神韻,更融入了現代西洋小說的精髓,大多有著鮮亮的視覺效果。
張愛玲善于運用意象手法,她營造的意象,既有不厭其煩的對于傳統意象的襲舊和繼承,又有層出不窮的創新,使許多原本抽象的人物的命運、心理、情緒等,呈現出具體的形態。
“月亮”在張愛玲在小說中,就作為意向被不斷的提到。
光在《金鎖記》中,月亮一詞就被反復用了9次之多。
比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我們也許沒能趕上三十年前的月亮。
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
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白,圓;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著凄涼”。
“或歡悅或凄涼的月亮。
”“影影綽綽烏云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
一點一點月亮緩緩地從云里出來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就連小說的結尾也是用“三十年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 除了月亮之外,還比較常見的意向是“鏡子”。
比如《金鎖記》中“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墻。
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
鏡子里反映著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這里不僅用鏡子意象來表現七巧的幻覺,還用了最簡潔的手法將故事串聯在一起,敘述、暗示,對比不同性質的關系。
其他意向手法還出現在:“像拉過來又拉過去帶有凄怨色彩的蒼涼的胡琴”—— 《傾城之戀》“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的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茉莉香片》還有描寫被隔離的孤獨的人,向往自己內心過程中帶來的自審與自省。
她與外人溝通不了的情況恰似她得的便秘癥一樣,本應該向外發泄的情感垃圾堆積在腸子里,被堵住了。
這就是《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煙鸝得了便秘癥,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
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凈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
”意象分別是“希臘石像的眼睛”和“**神佛的眼睛”。
張愛玲以其獨特筆調,奇異的意向,為讀者“淡妝濃抹”的營造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藝術殿堂,完成了她小說中意象世界的建構,使她的小說顯出神奇的藝術魅力。
這些意向,要么作為觸發的契機,要么喚醒身在亂世的人的或沉痛。
一個簡單的意象所傳達的不僅僅是時間的流逝,容顏的更改,更多的是人物在這其間經歷了一個怎樣的過程,張愛玲都賦予了“意向”們豐富的藝術意味。
同時,張愛玲又把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命運與意象的營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體現出她自己對人性的既冷靜又痛苦的思考,甚至是對于這個世界、乃至整個蒼涼人生的懷疑與否定。
張愛玲的小說通過意向的運用,具有強烈的批判力量和悲劇感染力。
她是世俗的,她筆下的男人和女人們在爬滿蚤子的生命中頑強而熱鬧地活下去,無論婚姻還是戀愛,最終都要完結在絕望與蒼涼的底座上,無法逃脫。
因為他們反抗不了這個世俗的環境。
張愛玲的小說是一曲曲現代文明與人性的哀歌,在她的作品里演繹著無可奈何的蒼涼故事:繁華下的滿目瘡痍,富貴中的凄清哀婉,溫柔下的憂郁的悲涼,壓抑了的悲哀,人生的災難困苦……,這些都具有“撕裂了的美”的特征,產生了動人心魄的藝術感染力。
如果說張愛玲的作品是人性矛盾與時代錯配的倒影,“蒼涼”則是其時代的生活和歷史的底色。
張愛玲創造了現代史上的一個奇跡,其小說特點總不免一個悲涼的底子,如同一個美麗而又蒼涼的手勢,給人一種永久的回味和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