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我個人認為,最關鍵的一點:
不要著急。
但是汪先生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么沉靜自如的。
他早年,風格也華麗,也多變,也有殺意,有恨氣,有懸疑。
比如《復仇》,比如《雞鴨名家》,比如《落魄》。
實際上,汪先生早年相當華麗,也有恃才傲物、飛筆凌云的時節。
但我們看到的大多數文章,都是他老來所寫了。
境界到了。
像《異稟》,即描述一個熏烤攤主和一個藥店伙計各自命運的故事,有興旺有慘淡,對比強烈。
這種故事,就是他早年寫過,晚年再修改了的——他晚年很少寫這么跌高落重的東西了。
他晚年的東西,尤其是小說,圓通融和了。
他的小說,有些是半揶揄的口吻,描述一些小人物的悲喜,但不算刻薄,有悲憫心。
比如《八千歲》,那個吝嗇鬼米店主最后破了筆財;比如《金冬心》,小嘲弄了一把揚州八怪里的金農。
《歲寒三友》則是惻隱里帶溫情。
反而是《皮鳳三楦房子》,需要用到刻薄口吻時,他反而不那么游刃有余了。
他也寫在北京生活所見的東西,比如《云致秋行狀》,比如《安樂林》,比如《講用》。
他寫這些,駕輕就熟,不需多表。
但真正見功力的,也是他明顯投注心力的,是他那些談不上有情節的,純粹敘述生活的小說。
比如《茶干》,連萬順醬園的故事;比如《如意樓與得意樓》,簡直就是把兩個樓菜單講完就結束了;比如《三姐妹出嫁》,就是把老人家和三個女婿家門說清就好了。
以及不朽的《受戒》——你去看,除了末尾那段,簡直根本談不上有故事情節。
1985年,汪曾祺先生如是說:
我也愿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
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
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復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
但是我現在還不能。
對于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
這三篇也是短小說。
《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鐘》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只有一點感情。
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
結構尤其隨便,想到什么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我這樣做是有意的(也是經過苦心經營的)。
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沖決: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
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所以,他的小說越到后來,越是返璞歸真。
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跌宕起伏故事,只是呈現情景。
這樣寫看似容易,其實極難。
因為你要保證情節本身的自然,要保證文筆的動人,節奏的連貫。
汪曾祺先生是從明清小說筆記里找了許多靈感的,我感覺。
他一定很喜歡張岱。
作為一個寫東西的人,我對一個人如何寫出東西來的過程很感興趣。
如果看得足夠多,你能夠感受到汪曾祺先生的變化。
像早年,還有點鋒芒畢露;到《雞鴨名家》,已經開始溫厚平淡,但那種平淡里還有起承轉合的跡象。
但到了《茶干》和《受戒》,斧鑿痕跡沒有了。
這不代表他就是信手寫出來的,只是說,功力到了。
至于他那些隨筆,真就是功力到了之后,自然而然流瀉而出,不會顯出用力痕跡了。
說汪曾祺先生這人。
他的經歷,自己文章里陳述過多次。
祖上算讀過書,后來入了西南聯大。
建國后頗受老舍先生幫忙,又是沈從文先生的弟子。
從他對老舍先生、沈從文先生、趙樹理先生、聞一多先生的回憶看,汪曾祺先生對天真質樸的才子有極大的喜好。
以我所見,他自己可能并非天生如沈先生那樣,是星斗流水、天生如此的純然散仙,他比沈先生更聰明,有點小狡猾,所以更通透(這里所寫的一切都不是貶義詞)。
也唯此,能夠相對平安的,度過十年浩劫。
但通透并不代表全盤接受。
他寫北京的那些文章,很好。
但最好的,是寫云南,寫揚州故里。
我是江蘇人,所以汪先生寫的情感,我大概能夠明白。
骨子里,江浙讀書人其實都是汪先生這樣的。
不求顯貴,不想刻薄人,只想平靜溫柔的享受生活,享受生活里的美好事物。
汪先生骨子里,還是這樣一個人。
他不喜歡規矩,他喜歡自然純凈。
《受戒》里,和尚們并不守清規,小和尚也有了愛情,但沒人會去指責他們,因為他們自然純凈。
最后還是說一下汪先生的”不著急“。
我在豆瓣和知乎寫吃的,都遇到過有同學說我寫字像汪先生。
其實他那境界,非我所能追逐,但我還是愿意現身說法,當個活解剖材料。
《金瓶梅》里,西門大官人能吃能喝,花樣百出。
家常那些打鹵面、悶豬頭大油大膩之后,還炫耀“你做夢也夢不著的好東西”,所謂“衣梅”,楊梅用各種藥料加蜜煉制過,薄荷橘葉包裹,大概清涼甜美吧。
《儒林外史》里,嚴貢生吃云片糕,還訛詐船夫。
后來喝問起來,船夫還老實報云片糕的配料,“瓜仁、核桃、洋糖、面粉”,可見那時候販夫走卒也都吃得起這類小吃了。
當然,算不算甜品得兩說。
似乎大多數甜點,都少不了面粉、雞蛋、奶油,以及諸般香草。
逯耀東以為滿、蒙人善做乳制品,所以連帶著北方甜食都跟牛羊奶沾了邊,花樣百出。
唐魯孫說北京東來順有道菜叫做“炸假羊尾”,蛋白打起泡來,裹細豆沙和面再炸,想起來大概取炸面的酥脆、細豆沙的沙感,以及蛋白之嫩吧。
這就算是甜品發展到高端的境界了:單是甜潤適口不夠,要口感紛繁華麗,吃的就是個變幻莫測。
比較天然的是老北京馬連良們吃的河鮮冰碗,據說是一大碗里有藕有蓮子有雞頭加冰匯總,實屬天然,可惜如今這世道沒處覓去。
我小時候,流行些順口溜。
意思可東擺西扭,只要押韻。
比如,“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
”周扒皮的老婆干嘛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
比如,“雞蛋鵝蛋咸鴨蛋,打死鬼子王八蛋。
”我一直覺得這句唱錯了,很可能原話是“手榴彈”。
因為你給對手扔咸鴨蛋,簡直是包子打狗。
高郵產咸鴨蛋,大大有名。
我認識許多人,不知道高郵出過秦觀和吳三桂,只知道“啊喲,咸鴨蛋!”可見傳奇遠而粥飯近。
高郵是水鄉,鴨子肥,蛋也就多,高郵人本身又善于腌咸鴨蛋,遂海內知名。
咸鴨蛋家腌起來并不難,但腌得蛋白不沙、蛋黃油酥,很靠手藝的。
這和曬醬、做泡菜、腌蘿卜干一樣,瞧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們這里腌鴨蛋,多是用黃泥河沙,有誰腌得不好,被人指責手臭了,就惱羞成怒,抱怨水土不好鴨子差,沙子不好不吃鹽。
吃咸蛋分蛋白蛋黃。
好咸鴨蛋,蛋白柔嫩,咸味重;蛋黃多油,色彩鮮紅。
正經的吃法是咸蛋切開兩半,挖著吃,但沒幾個爸媽有這等閑心。
一碗粥,一個咸蛋,扔給孩子:自己剝去。
咸蛋一邊常是空頭的,敲破了,有個小窩;剝一些殼,開始拿筷子挖里頭的蛋白蛋黃。
因為蛋白偏咸,不配粥或泡飯吃不下,許多孩子耍小聰明,挖通了,只吃蛋黃,蛋白和殼扔掉。
家長看到,一定生氣,用我們這里的話:
真是作孽啊!!
這兩篇其實都是我寫的,后一篇有人提過,有些像汪先生,前一篇就沒有。
具體哪兒像呢?汪先生也寫過咸鴨蛋,但我與他并無一字重復。
稍微分析一下就知道,后一篇比前一篇,詞藻運用更樸實,短句更多,有民間俗諺,有對小時候的細節回憶。
所謂現在寫字像汪先生的,其實大多都逃不過這幾天:樸實字句、大量短句、對民間生活的平靜陳述,這已經成為一種”汪曾祺符號“了。
以及——這是我唯一用的小技巧:
第二篇里有這么句:
周扒皮的老婆干嘛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
汪先生也用過類似的套路:閑說著話,自問自答,然后過去了。
這樣的方式,很容易讓人有”確實像在聊天“的氛圍,以及調節文本節奏之用。
最重要的就是,這句話一說,你就知道汪先生不著急,真的在跟人聊天。
這就是他的節奏,這就是他的文氣,這就是他跟其他人最不同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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