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時分,村郭外的石榴花還是一盞一盞沒有撐開的紅紙傘,濕漉漉的田縢上,紫色的地艼散落著遍野星星一樣閃閃爍爍的紫藍,草徑兩邊的蒲公英,黃得恍若遺忘在村莊周圍的一陀陀細碎的陽光,它們,甚至在幽寂的布滿蒼苔的臺階下,在那些被風雨剝落得斑斑駁駁的殘墻斷壁上,都會張張揚揚地簪上三三兩兩蠟黃蠟黃的絨花,而庭院里的月季也正一團一團地開得荼荼蘼蘼,貼著籬笆的地方,一蓬一蓬的野刺枚,紅的,白的,熾烈得像云蒸霞蔚的氤氳云靄,而這時,庭院上空的葡萄花卻已經開始雨霧一般無聲無息地悄悄飄落了。
我們誰都不是太在意庭院里頭頂上那些縱縱橫橫的葡萄藤的。
去年冬天修剪了它的藤蔓后,整整一個季節,它就像一團沒有了云遮霧罩的黑褐色老蛇,默默地盤伏在庭院高高地藤架上,或者,就像一團被時光腐朽的黑繩,被我們遺忘在了村莊的屋頂上。
冬天的時候,甚至有三兩片的紙片或者是廢塑料紙被淘氣的野風不知從什么地方吹過來,掛在了那黑黑地葡萄藤架上,惹得我們隔三差五忿忿地用木棍、竹竿去挑了一回又一回。
除了不斷要挑掉落在那藤架上的垃圾,村莊的人們沒有誰再去記得庭院頭頂的葡萄藤了,直到清明前后,一簇一簇狹裹著紫紅的綠芽,仿佛是一夜之間,就從那些藤蔓中千簇萬簇地涌濺了出來,像一下子締結出了滿架的金紫色翠鳥,那些葉片的銀白色絨毛,在些微的春風里顫顫嗦嗦的,我們也只是抬頭張望了一下說:“噢,抽芽了,春天了嘛。”然后,就沒有人去留意它的每一片葉是怎樣去一點一點展開的,它細弱游絲的透明綠色觸須是怎樣一寸一寸伸出去,牢牢地緊緊抓住那些飄飄搖搖的藤架的,它的新蔓是怎樣一節接一節地匆忙拔節的,它的穗結是哪個黃昏或者哪一個清晨萌生的,又是在哪幾縷微風里一點一點抽長的。
直到有一天,我們清晨吱呀推開門來,一院馥郁的腥香,濃烈地一團一團的涌進屋來,剎那,晨光芬芳了,屋里的桌椅芬芳了,那些已經盤踞在屋梁和墻壁上差不多一個季節的農具們芬芳了,被芬芳浸染的,還有我們的衣襟,甚至,還有我們剛剛在夢寐里枯蓬的發梢。
很多次,我甚至看見,那群每天打開塒門,就迫不及待一哄而散到庭院角角落落叨食蟲子的雞禽們,它們也被這馥郁的腥香濃醉得似醒非醒的,個個小心翼翼,半天不敢跳到院子中來。
還有那清晨就在庭院里跑來跑去的狗,它若有所思地豎起雙耳,側著腦袋,一下又一下地舒張著它黑黑的鼻頭,猜疑著這滿院突如其來的濃濃腥香。
而院子里落滿了一地比米粒還碎的一層細細綠粒,像薄薄的苔蘚,又像一層薄薄的綠霜,腳輕輕踏上去,就馬上印出一個濕漉漉的鞋痕來。
若從庭院經過或者稍作停留,衣襟或發梢上瞬間便會沾落上幾粒微微的綠粒來,而僅僅幾粒,剎那間,就把人給浸香透了,仿佛呼吸、仿佛身心,仿佛時光。
這個時節,母親每個清晨都要早早地起床,在庭院掃起幾簸箕的綠粒,然后傾倒在院墻外的菜畦里,及至五七個早晨,母親才會自言自語說:“葡萄花總算是謝盡了。”等我們仰起腦袋看上去,頭頂上早就是一片朝氣蓬勃的綠葉田田了,而在那層層疊疊的綠葉下,一穗一穗的葡萄已米粒或蠶豆般大小,一粒一粒的閃爍著稚色的綠光,像一穗穗的翡翠,又像一串串浸潤滿了春光的露珠。
葡萄紫透的八月,坐在瓜果飄香的庭院里,一串一串貪婪品食著仿佛蜜餞似的水靈靈的葡萄,女兒問我說:“這么甜美的葡萄,它的花朵也美麗吧?”我說,美麗。
女兒又問說“它的花朵是什么樣的呢?”我怔了。
是啊,品吃了幾十年的葡萄了,它的花朵是怎么樣的呢?我回答不出來。
我讓女兒問一旁正在忙碌的母親,母親也怔了,過了片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女兒說:“那些花朵很小,小到幾乎都看不清,我種葡萄幾乎一輩子啦,也沒留意它是幾瓣的。”稍傾,母親又補充說:“但那些葡萄花很香。”
我們有多少人曾經留意過我們身邊的那些微小的花朵呢?草莓的花朵,地艼的花朵,土豆的花朵、小麥的花朵、水稻的花朵、玉米的花朵…….,但正是這么多我們不曾留意的微小,卻給我們了一個個似海的春天,給了我們無盡的歲月甘美和芬芳。
因此,我珍視那每一朵微小的花朵,也珍視它們那一縷飄渺到幾乎不能感知的芬芳,就像我珍視那些我認識或不認識的每一個的人們,他們又何嘗不是這白云蒼狗世界上的一朵朵微小的花朵呢?他們用自己哪怕卑微的生命之香,給這個世界匯聚著甘飴與芬芳。
因此,讓我們的手掌輕撫一下那一粒一粒微小的花朵吧,讓我們給微小以銘記。
因此,讓我們用微笑去面對每一個熟稔或陌生的普通人吧,讓我們給平凡以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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