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
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
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里。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
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
他們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
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
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
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
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
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
我回到四叔的書房里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
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
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
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
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
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她一手提著竹籃。
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這正好。
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
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
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
——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躇,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
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覺得不安逸。
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
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
但隨后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么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么事,于我也毫無關系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
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
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
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
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云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
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愿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
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
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里談話,仿佛議論什么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
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于我有關系。
試望門外,誰也沒有。
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
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趕緊的問。
“死了。”“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
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什么時候死的?”“什么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
——我說不清。”“怎么死的?”“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松;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
出處:出自民國時期文學家魯迅創作的短篇小說《祝福》。
擴展資料:
祥林嫂的人物經歷:
在《祝福》中,祥林嫂來自衛家山,并不是魯鎮人。
她的一生非常艱辛、坎坷,早年嫁給比她小十歲的丈夫,有婆婆和一個小叔子,家中以打柴為生。
丈夫不幸去世,為了逃避被賣掉的命運,祥林嫂孤身一人來到魯鎮,在衛老婆子的介紹下,在魯四老爺的家中作女工。
祥林嫂雖然是一個寡婦,但她模樣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常常順著眼,是一個安分耐勞的人。
試工期內她干活勤快有力,很快就成為了魯四老爺家中正式的女工。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但是祥林嫂的做工卻絲毫沒有懈怠,到年底,籌備福禮,全是一人擔當。
然而好景不長。
新年剛過不久,祥林嫂的婆婆突然來到了魯鎮,并強行帶走了祥林嫂。
哪知道祥林嫂的婆婆為了給小叔子籌辦結婚的彩禮,竟然將祥林嫂強行嫁到了山里。
在眾人的迫使下,祥林嫂也曾干過“出格"的事,然而終是嫁給了第二個丈夫賀老六。
年底,祥林嫂的兒子出世了,一家人的生活倒也平靜了一段時間。
時隔不久,厄運又一次降臨在祥林嫂的身上。
先是丈夫死于風寒,接著她的兒子又慘死狼口。
生活的重創徹底擊垮了祥林嫂。
為維持生計,祥林嫂又一次來到了魯鎮,重新在魯四老爺家做工。
但是這一次,祥林嫂不但沒有先前的靈活,記性也壞了許多,臉上死尸似的沒有一絲笑容。
她逢人便講起兒子的死和自己的悲慘遭遇,鄉親們起初特意過來聽聽祥林嫂的悲慘故事,漸漸的被鄉里人所厭惡。
魯四老爺以為祥林嫂的作風敗壞了風俗,于是從此祭祀時便不再讓她插手。
這對祥林嫂來說猶如一記重錘,精神越發的不濟了。
后來,祥林嫂聽信了柳媽迷信的說道,去廟里捐了門檻,試圖要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
然而一切努力都是枉然,祥林嫂的境遇每況愈下,終于被逐出了魯家,直至后來淪落到街頭,成了乞丐。
××年冬,就在家家戶戶都忙著“祝福”的時候,祥林嫂終被窮苦奪去了生命。
不過,她對封建禮教和封建迷信并沒有明確的認識,她也不知道造成自己人生悲劇的真正原因,她當然也不懂得,要改變自己人生命運的唯一道路是:推翻這造成人們人生悲劇的萬惡的封建制度。
祥林嫂是舊中國農村勞動婦女的典型形象。
她勤勞、善良、質樸、頑強,但在舊社會她不但不能爭得一個做人的起碼權利,反而成為一個被踐踏、遭迫害、受鄙視而終甚至于被封建禮教和封建迷信所吞噬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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