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
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
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
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
還是兩年前的事。
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劃船。
河邊站滿了人,四只朱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天氣又那么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
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么時會紅臉了。
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
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
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
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去,向天空一起云一顆星凝眸。
祖父若問:“翠翠,想什么?”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
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
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夫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里搬出,自己還勻出閑工夫,拼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
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刮了個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邊作為舀茶的家具。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
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凄涼。
于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
翠翠覺得好象缺少了什么。
好象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
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
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
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
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電。
翠翠在暗中抖著。
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著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
祖父說:“翠翠,不要怕!”
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
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布衣服,女孩子臉上涂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看龍船的。
等待眾人上船穩定后,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
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
腳下穿的是一雙尖頭新油過的釘鞋,上面沾污了些黃泥。
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
見翠翠盡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
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愛嬌。
雨后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
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
草叢里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窸窸作聲。
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
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
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
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
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
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
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一種熱氣。
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
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
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凄涼。
于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
翠翠覺得好象缺少了什么。
好象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
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
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
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這樣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
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
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里叫得使人發松的竹雀和其它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里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