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野姜花
野姜花
在通化市場散步,擁擠的人潮中突然飛出來一股清氣,使人心情為之一爽;循香而
往,發現有一位賣花的老人正在推銷他從山上采來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
塊錢。
老人說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種作的時候,總要經過橫生著野姜花的坡地,
從來不覺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貴。
只覺得這種花有一種特別的香。
今年秋天,他種田累了,
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發現滿腹的香氣,清新的空氣格外香甜。
老人想:這種長在野地
里的香花,說不定有人喜歡,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來賣,總在一小時內就
賣光了,老人說:“臺北愛花的人真不少,賣花比種田好賺哩!”
我買了十把野姜花,想到這位可愛的老人,也記起買野花的人可能是愛花的,可能
其中也深埋著一種甜蜜的回憶;就像聽一首老歌,那歌已經遠去了,聲音則留下來,每
一次聽老歌,我就想起當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們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
顯得韻味深長。
第一次認識野姜花的可愛,是許多年前的經驗,我們在木柵醉夢溪散步,一位少女
告訴我:“野姜花的花像極了停在綠樹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葉則像船一樣,隨時
準備出航向遠方。”然后我們相偕坐在橋上,把摘來的野姜花一瓣瓣飄下溪里,真像蝴
蝶翩翩;將葉子擲向溪里,平平隨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條綠色的小舟。
女孩并且告訴我:
“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們輕輕的告別,從未再相見。
如今,歲月像蝴蝶飛過、像小舟流去,我也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流浪歲月,僅剩野姜
花的興謝在每年的秋天讓人神傷。
后來我住在木柵山上,就在屋后不遠處有一個荒廢的
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處,秋風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靈則迎風
飛展。
我常在那頹落的墻腳獨坐,一坐便是一個下午,感覺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兩句詩
來形容:“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記憶如花一樣,溫暖的記憶則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會放散。
我把買來的野姜花用一個巨大的陶罐放起來,小屋里就被香氣纏繞,出門的時候,
香氣像遠遠的拖著一條尾巴,走遠了,還跟隨著。
我想到,即使像買花這樣的小事,也
有許多珍貴的經驗。
有一次趕火車要去見遠方的友人,在火車站前被一位賣水仙花的小孩攔住,硬要叫
人買花,我買了一大束水仙花,沒想到那束水仙花成為最好的禮物,朋友每回來信都提
起那束水仙,說:“沒想到你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長輩,這位老婦年輕時曾有過美麗輝煌的時光,我走進巷子
時突然靈機一動,折回花店買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
我說:“青春長久。”竟把她動
得眼中含淚,她說:“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沒有人送我玫瑰了,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還
有人送我玫瑰。”說完她就輕輕啜泣起來,我幾乎在這種心情中看歲月躡足如貓步,無
聲悄然走過,隔了兩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猶未謝盡,原來她把玫瑰連著花瓶冰在冰
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讓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時候,我會路過復興甫路,就在復興南路和南京東路的快車道上,時常
有一些賣玉蘭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婦人,他們將四朵玉蘭花串成一串,
車子經過時就敲著你的車窗說:“先生,買一串香的玉蘭花。”使得我每天買一串玉蘭
花成為習慣,我喜歡那樣的感覺——有人敲車窗賣給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錯,好像走
過一條鄉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鳥語。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東部的東澳鄉旅行,所有走蘇花公路的車子都要在那里錯車。
有一位長著一對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賣著他從山上采回來的野百合,那些開在深山里的
百合花顯得特別小巧,還放散著淡淡的香氣。
我買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
看著遠方海的湛藍及眼前百合的潔白,突然興起一種想法,這些百合開在深山里是很孤
獨的,唯其有人欣賞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顯了它存在的意義,再好的花開在山里,如果
沒有被人望見就謝去,便減損了它的美。
因此,我總是感謝那些賣花的人,他們和我原來都是不相識的,因為有了花魂,我
們竟可以在任何時地有了靈犀一點,小小的一把花想起來自有它的魁力。
當我們在隨意行路的時候,遇到賣花的人,也許花很少的錢買一把花,有時候留著
自己欣賞,有時候送給朋友,不論怎么樣處理,總會值回花價的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優美語言描寫錢鐘書和林語堂及林清玄的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