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是1923年初到溫州的。
這個“年初”,有關資料都是語焉不詳。
有說2月,也有說是3月的(更有的說是9月),以前都沒有定論。
直至籌備朱自清舊居紀念館,找朱自清在溫州的資料,參與者之一、溫州書法家張索找到當年溫州省立第十中學老教師張棡的日記,這具體時間才有了原始的依據。
張棡,字震軒,號真叟,瑞安汀田人。
家居杜隱園,晚年自號杜隱主人。
終生以教書為業,曾被瑞安大儒孫詒讓的父親孫衣言聘為詒善祠塾主講。
后受聘于孫詒讓創辦的省立(溫州)十中、十師,前后任教職四十來年。
民國《瑞安縣志稿》稱他“造就后進無慮數千人”。
夏承燾、馬孟容、洪式閭便是其中佼佼者。
張棡先生從光緒十四年(1888年)開始記日記,止于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前后達五十五年,共有日記本一百零五冊,總字數約二百七十余萬字,現保存于溫州市圖書館。
張棡日記所記內容多為永嘉、瑞安一帶的事情,基本可窺見這期間溫州發生的重大事件。
在一百零五冊日記中,張索發現張棡先生記錄有關朱自清在溫州情況的日記共有三處,包括張棡舊體詩二首和朱自清最早作的舊體詩一首,由此朱自清在溫州中學的教學情況又有了蛛絲馬跡。
有一位玉環的學生余之介說:
朱先生講課時,課堂氣氛非常輕松愉快,如坐春風。
他的普通話那么流暢自然(當時十中初中語文課老師一般能用普通話,高中語文除外地教師外,差不多都講溫州話),娓娓動聽。
朱先生批改作業,改得甚少,評語都一針見血,恰到好處。
(黃幻中《溫中教學漫憶》)
朱自清批改作文的一針見血是有具體例子的。
他給朱維之的一本詩集批道:“諸作氣勢奔放,佳句絡繹,惟題材太狹,宜擴大生活范圍。”他對學生馬星野(后為臺灣“中央日報社”社長、“中國新聞學會”理事長)的作文十分贊賞,平時除了在文卷上細加點評外,還個別進行輔導。
有一次在他作文后面興奮地寫上李商隱的兩句詩:“何事荊臺十萬家,獨教宋玉擅才華”,一時傳為美談。
馬星野后來回憶這段學生生活時說:“朱先生是一塊美玉。
他的一句話、一席話都有長久回味的價值……他那良謙恭讓的平和神態,使我畢生難忘!”
在朱自清的帶動下,當時十中、十師的教學風氣是十分開明的。
有老師在學生的作文后面贊嘆地批道:“文章我不如君!”華東師大教授、著名學者蘇淵雷先生也是朱自清的學生。
他至今還保存著當年在十師讀書時的一篇作文。
作文后面有老師的評語:“卓爾不群!”朱自清的教學不僅受到學生的歡迎,也得到同校任教的老師們的肯定和贊賞。
朱自清教國文,打破了文言文獨霸課堂的局面,把讀寫白話文引進課堂,使校園中新文學運動大放光芒。
朱自清在北大讀書時,喜歡佛經,常到西城根下臥佛寺街的鷲峰寺去買佛經讀,如《因明入正理論疏》、《百法明門論疏》等。
如今在教學中,這些知識可以用了,他節錄了佛經內容作參考課本。
他還仿試場射策式排列古書內容讓學生辯認真偽等,總之,只要有用的,不管什么內容,什么形式,都可引用,都可運用。
這些作法,令人耳目一新,尤其令一些老教師佩服。
已有幾十年教學經驗的張棡先生在1923年5月18日寫詩《贈十中國文同事朱佩弦先生》稱贊。
詩曰:
有道真欣德不孤,照人豐采小長蘆。
語翻科臼宋儒錄,理證禪燈古佛圖。
羅列典故徵十事,安排筆硯陋三都。
名山著述吾衰矣,鹿洞從君學步趨。
朱自清以原韻和張棡詩一首回贈:
落拓江湖意氣孤,敢將心事托菰蘆。
逢君悅見百間屋,入洛追懷九老圖。
燕國文章驚一代,草堂風韻照東都。
從今大道憑宗匠,勿向時人問指趨。
這是在張棡日記中發現的朱自清最早的舊體詩。
此詩以前無人知曉,故未曾發表,也未收入《朱自清全集》。
全集中,時間最早的舊體詩是1924年9月13日中秋節,在寧波四中寫的絕句《中秋有感》,現在看來并不是最早的創作。
至于認為《題馬公愚所畫〈石鼓圖〉》最早,更是不對的。
由此可見,朱自清舊體詩的創作,也是從溫州開始的。
時間應該是張棡寫贈詩的1923年5月18日和寫《得朱佩弦和詩疊前韻答之》詩的1923年6月12日之間,具體是哪一天,張棡日記中沒有記載。
張索等人能在張棡日記中發現這首朱自清最早的舊體詩,無疑對朱自清研究有開拓性的填補空白的作用。
除了教學出色,朱自清在十中還做了一件更出色的事,一件永遠影響溫州中學、影響他自己教育思想的事,那就是1923年下半年十中和十師合并后,他為新的溫州省立第十中學創作了膾炙人口的校歌:
雁山云影,甌海潮淙,看鐘靈毓秀,桃李蔥蘢。
懷籀亭邊勤講誦,
中山精舍坐春風。
英奇匡國,作圣啟蒙,上下古今一冶,東西學藝攸同。
朱自清從住處的四營堂巷到十中、十師上課,一定要經過距離他的住處僅百米之遙的百里坊;經過百里坊,一定要經過一間眼藥店;經過眼藥店,他一定要到與眼藥店連在一起的大宅院里坐一坐。
大宅院里住著他的好朋友,一起任教的同事馬孟容、馬公愚兄弟。
那是1924年1月底的一天,朱自清先生到馬家去,正碰上馬孟容先生在作畫。
站在旁邊的馬公愚先生輕輕地對他說:“大哥這張畫是特意為你畫的。
他說你喜歡海棠,喜歡月夜。”這以前,朱自清曾向馬孟容先生討過畫,并說,你是畫家,能把花的可愛處畫出來,幾時我也寫篇文章,把花、把你的畫的情趣寫出來。
不想,這話讓馬孟容先生記住了,今天特意為他作畫了。
朱自清非常高興,便靜靜地站在馬孟容先生身后看。
馬孟容先生把畫畫好題款蓋章,鄭重地遞給朱自清,說:“我還沒有落款,請佩弦兄題詩吧。”
過了幾天,也就是2月初的一天,朱自清到馬家時,帶了一篇散文來。
他對馬孟容先生說:“我沒有做成詩,寫了篇散文,換你的畫吧。”這散文就是著名的《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
《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是1924年2月1日寫的。
當時正放寒假,朱自清對散文創作的熱情正高,總想再寫點什么,于是,去年秋和馬公愚等人再游仙巖的情景時常在眼前浮現。
再游仙巖是怎么樣的情景呢?
根據馬公愚先生后來的回憶,馬亦釗《朱自清和馬孟容、馬公愚昆仲的交往》一文描寫如下:
那是1923年重陽節前后的事。
那天,朱自清先生和馬公愚先生等人從馬家出發在小南門坐上小火輪去仙巖。
沿途江南水鄉的風光,盡收眼底。
朱自清不禁游興勃發。
良辰美景,好友聚會,別有一番情趣。
到仙巖后,先在仙巖寺逗留片刻,站在山門口,由馬公愚先生指點他仔細辨認傳說中仙巖周圍像青獅、白象的山形,隨后拾級而去梅雨亭。
途中,他們談到仙巖的三潭三瀑時,朱自清先生說,仙巖的三個瀑布三個潭,實則只有兩個瀑布兩個潭。
龍須潭有瀑無潭且太冷清,雷響潭有潭無瀑且太喧嘩,惟有梅雨潭最佳,有瀑有潭,且周圍山峰疊翠,樹木宜人,環境幽深清靜。
在梅雨亭,朱自清先生先是端詳梅雨潭,后又站在懸崖邊上俯下身子要仔細欣賞潭水。
馬公愚先生即制止他說這樣太危險。
就把他領過亭下的一道石穹門,讓他站在潭邊一個小坪上飽賞潭水風光。
朱自清對馬公愚說,這潭水太好了。
我這幾年看過不少好山水,哪兒也沒有這潭水綠得這么靜,這么有活力。
平時見了深潭,總不免有點心悸,偏這個潭越看越可愛,即使掉進去,也是痛快的事。
這水是雷響潭下來的,那樣兇的雷公雷婆怎么會生出這樣溫柔文靜的女兒來?第一次游過后,就想寫一篇梅雨潭的文章,這次回去,是非寫不可了。
就這樣想了幾天,終于在1924年2月8日,一篇美文《綠》就寫出來了,與《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僅隔了七天。
朱自清很興奮,用秀麗的鋼筆字抄了幾份,分別送給馬公愚先生和另外兩位同去仙巖的朋友。
寫了散文《綠》以后不久,也就是1924年2月底,朱自清先生離開工作了一年的溫州,到寧波浙江省立四中教學。
朱自清是依依不舍地離開溫州的。
他很喜愛溫州的環境,他很留戀溫州的朋友,在溫州一年日子的美好都在他的詩文中透露出來了。
溫州的風是香的:“聞著梅花香么?——/徜徉在山光水色中的我們,/陡然都默契了”(《香》1924年1月2日溫州作)。
溫州的雨都是柔柔的令人心醉的:“東風里,/掠過我的臉邊,/星呀星的細雨,/是春天的絨毛呢”(《細雨》1923年3月8日)。
還有溫州山水:“那醉人的綠呀”(《綠》1923年2月8日溫州作),“織成一個幻網”,“幻網里也許織著誘惑”(《白水漈》1924年3月16日)。
可是到了寧波,狀況不如人意。
經濟仍然拮據,母親和妻兒還在溫州自己又不能照顧,每每形影相吊時,離愁別緒涌上心頭,讓他苦悶,讓他往往夜不能寐,以煙酒麻醉。
這樣挨過了半年,總算等到7月份放暑假,朱自清急忙回到溫州和家人團聚。
然而,日子還是那樣艱難,連月來學校拖欠薪水,家中左支右絀,時常借錢,有時還借不到,只好當衣服。
一次四件衣裳只當二元五角,一次把自己當年上大學時父親在南京給他買的紫毛衣也當了,心情懊喪極了。
其間,老同事老領導,時為十中校長的金嶸軒來邀他留溫州十中就教,他因答應寧波了,只得婉拒,9月初又趕回寧波去了。
到寧波不久,溫州出現戰亂,更讓朱自清焦急擔憂得不得了。
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朱自清想回溫州,卻沒有路費,待到借了錢來,交通也中斷了,只能干著急。
而朱自清一家上有老下有少,在溫州舉目無親,夫人武鐘謙又腹瀉生病,又缺錢,急得正無計可施時,馬公愚來了。
他請朱夫人一家隨他們一起去永嘉楓林避亂。
于是,他們匆匆收拾行裝,隨即坐上馬家租的舴艋船到楓林去。
武鐘謙夫人一家在楓林過了幾天安靜的日子,但那畢竟不是久居之地。
看看時局稍平,就電促朱自清先生來溫接他們家眷去寧波。
拍了電報快信,又怕朱自清來了找不到他們,于是決定回溫州。
馬公愚勸她等局勢大定后再走,朱夫人不肯,只得派一個傭人送她們一家和另一位外地教員回溫州,并給她十元大洋備用。
9月24日,武鐘謙夫人一家回到溫州。
她們先到四營堂巷“王宅屋”,看看鄰居都逃難去了,周圍房子十室九空,住著一定寂寞冷清。
為安全起見,同行的十中教員建議她們先住十中里面,等待朱自清先生從寧波回來。
朱自清先生自從9月24日接到夫人快信后,急忙到春暉中學借了六十元錢,坐船到臺州海門(現椒江市),卻碰到海門到溫州的輪船停開,旅客退票。
本想坐永安輪船經上海轉到溫州,又怕海浪大,輪船不能開。
突然想到大荊(現樂清市大荊鎮),于是改坐河船經溫嶺、江廈,再乘一艘帶有槍炮的海船去溫州。
這樣輾轉二日,終于在9月30日晚上9時,到達溫州碼頭。
朱自清在9月30日日記里這樣描寫他到家的情形:
入東門,街中竟只有三五人,皆提了燈。
我以為戒嚴時代。
兩旁鋪戶,均閉門。
街甚闊,而黑如漆。
獨行久之,始得一車。
告我孫(傳芳)兵入城情形及今日拉夫情形。
到中學,知眷屬已于下午搬回,即至家中,見行李已整好,大小均安,為慰!
原來,武鐘謙夫人他們又從十中學校里搬回“王宅屋”家中了,并已準備好搬家的行李,一家大小都安康,朱自清于是放心了。
第二天,朱自清托人代買了去寧波的船票,又去金嶸軒校長家拜訪,金校長勸他暫緩將家眷帶走,爭取回溫中教書而被朱自清謝絕了。
10月2日下午,朱自清到金嶸軒校長家告別,并還他過去借的五元大洋。
因馬公愚等人還在楓林避亂未回,就將十元大洋交金嶸軒校長,托他轉還馬公愚(是離開楓林時馬公愚交武夫人備用的錢),并給馬公愚留下一封信,然后與金嶸軒等人“悵然”而別。
晚上,朱自清一家登上去寧波的輪船離開溫州。
左圖:朱自清(左四)和溫州十中文學社學生合影。
右圖:在2006年11月24日溫州朱自清舊居遷建落成儀式上,兩位遠道而來為舊居開館揭牌的老人令人矚目。
一位是七十二歲的老作家王蒙,另一位是八十二歲的朱閏生(左一),他就是《荷塘月色》里“妻在屋里拍著”催眠的“閏兒”,朱自清的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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