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魯迅緣何寫《我的失戀》,為諷當時盛行的失戀詩
在魯迅蜚聲中外的散文詩集《野草》中,有一篇形式特異的作品:《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
關于這篇作品的創作動機,魯迅說得非常明確:“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野草〉英文譯文序》又說:“不過是三段打油詩,題作《我的失戀》,是看見當時‘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罷’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
這首詩后來又添了一段,登在《語絲》上。”《三閑集·我和〈語絲〉的始終》
應該說明的是,魯迅并不反對一般的愛情詩。
在《熱風·反對“含淚”的批評家》一文中,他還挺身而出,為遭到守舊派攻擊的汪靜之的情詩集《蕙的風》辯護。
他本人的作品中,也有以愛情為題材的小說《離婚》、《傷逝》,雜文《隨感錄四十·愛情》、《娜拉走后怎樣》等。
很清楚,魯迅反對的只是那種無病呻吟、感情消沉的愛情詩。
那么,魯迅創作《我的失戀》是否具體有所指呢?1978年4月26日,林辰先生請我在江蘇餐廳吃午飯。
席間,林老說,孫伏園先生告訴他,《我的失戀》雖然是針對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但直接導因是徐志摩與林徽因的愛情糾葛。
徐志摩寫過一篇散文《傷雙栝老人》,就是為悼念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而作。
林長民與林徽因雖屬父女關系,但在生活和事業上互稱“知己”。
林長民曾說:“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在徐志摩面前,林長民也放低了輩分,所以徐志摩自稱是林長民身邊“一個忘年的小友”。
徐志摩雖然苦戀林徽因,但畢竟是出身于商人家庭,跟祖父是翰林、父親擔任過高官的林徽因門戶不相當;更何況又有年齡的差距,離婚的經歷,所以最后以失戀告終。
林徽因后來愛上了梁啟超的公子梁思成,雙方才是門當戶對,而且雙方的父親早在1919年就相識,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魯迅創作《我的失戀》時,孫伏園正在編《晨報副刊》,收到這篇作品立即發排。
但見報的頭天晚上,孫伏園到報館去看大樣,發現這篇作品已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已抽下來了。
劉勉已是徐志摩的同鄉和朋友,知道徐、林的這段戀情,所以對《我的失戀》一詩特別敏感,特別忌諱。
孫伏園覺得對不起魯迅,按捺不住火氣,順手給了劉勉已一耳光,立即表示辭職。
魯迅當時正在《晨報副刊》連載譯文《苦悶的象征》,還發表其他作品,劉勉已均無異議,唯獨不準登《我的失戀》這首詩。
1924年10月31日,《晨報副刊》第259號刊登了一則《孫伏園啟事》:“我已辭去晨報編輯職務,此后本刊稿件請直寄晨報編輯部。
我個人信件請致寄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孫伏園辭職后,《晨報副刊》先后由劉勉已、湯鶴逸、丘景尼諸人接編,逐漸變成了新月派的刊物。
1925年9月29日,劉勉已正式解除副刊部主任的兼職;1925年10月1日,徐志摩接編了《晨報副刊》。
林辰先生是著名的文學史料專家,跟孫伏園先生交往甚密,治學素以嚴謹著稱,他當然不會編造一則故事作為佐餐談資。
孫伏園先生是這場文壇風波的當事人,他的說法當然屬于第一手資料,值得重視。
林辰先生這次談話,我當晚即作了整理記錄,所以30年之后仍能準確的復述。
有意思的是,徐志摩當時把魯迅當成朋友,并不知道魯迅內心對他的反感。
1924年2月21日,他在致英國友人魏雷(Arthur Waley)說:“我們的一個朋友新出一本小說史略(魯迅著)頗好,我也買一本寄給你。”同年11月17日,魯迅、孫伏園等創辦《語絲》周刊,徐志摩還主動投寄了一篇譯詩(法國波特萊爾的《死尸》),刊登在《語絲》第3期。
魯迅很快就在《語絲》第5期發表了一篇雜文《“音樂”》再次對徐志摩進行諷刺。
他在《集外集·序言》中以勝利者的姿態說:“我其實不喜歡做新詩的……我更不喜歡徐志摩那樣的詩,而他偏愛到處投稿,《語絲》一出版,他也就來了,有人贊成他,登了出來,我就做了一篇雜感,和他開一通玩笑,使他不能來,他也果然不來了……”
還需要考證的是:徐志摩究竟寫過“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沒有?據我所知,徐志摩在跟陸小曼戀愛時,曾說過“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呵眉”之類的癡語,但在1924年10月之前公開發表的詩作中,似乎并沒有“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句子。
但有一首詩頗值得注意,這就是未曾結集的《明星與夜蛾》。
這首詩作為譯作發表于1923年12月1日出版的《晨報五周年紀念增刊號》。
同一號中,刊登了魯迅的《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后來》一文,所以魯迅肯定有機會讀到徐志摩的這篇作品。
奇怪的是,此詩發表時徐志摩注明原作者是“RoseMary”,但英國文學史上找不到這個作家,而且Mary也不屬于英美人士的姓,所以徐志摩研究者懷疑這不是譯作而是創作,是徐志摩借用一個外國人的名字來抒發自己的心聲,表達他對林徽因的執著追求之情:“我/決意/要/取得/她,就使/我的/身軀丟失在/火焰/里,/我的/殘毀的/翼子/永遠/在/無盡的/黑夜里/振悸,/我/決意/取得/她。”八年后,36歲的徐志摩死于空難,他的身軀果然“丟失在火焰里”,殘毀的機翼在濃霧彌漫的空中振悸……這首詩竟成籖語。
最值得注意的是詩中還有這樣一些句子:“戀愛/不是/居住/在/荒涼的/高原地方/……我/一定得去/尋求/她,/不問/她/在/哪里……”《我的失戀》一詩開頭就寫道:“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這種文句的類似,恐怕并不是偶然的巧合。
《我的失戀》在《語絲》周刊第4期發表時,魯迅又加寫了一段,開頭是:“我的所愛在豪家……”“豪家”跟林徽因出身的官宦之家恐怕也不是偶然的巧合。
據我所知,除林辰先生之外,被魯迅稱為“詩孩”的孫席珍也認為魯迅的《我的失戀》是針對“詩哲”徐志摩的。
他在回憶文章中說:“詩中‘愛人贈我’和‘回她什么’各四,一般認為這是先生順手寫下的,未必有深意存乎其間,而實則不然。
‘愛人’既然是豪門巨室的‘千金小姐’,所贈當然都是華美精巧的禮品,如‘百蝶巾’、‘雙燕圖’、‘金表索’、‘玫瑰花’之類。
‘詩哲’比較寒酸,獻不出奇珍異寶,只能羞答答地報之以自作的詩文:一是貓頭鷹,暗指所做的散文《濟慈的〈夜鶯歌〉》;二曰冰糖壺盧,暗指所作題為《冰糖壺盧》的二聯詩;三曰發汗藥,是從‘詩哲’與人論爭理屈詞窮時的詈人之語抽繹出來的,說是‘你頭腦發熱,給你兩顆阿司匹靈清醒清醒吧!’四曰赤練蛇,是從‘詩哲’某篇文章提到希臘神話中人首蛇身的女妖引申出來,這一點我一時記不太清楚了。
總之,四個‘回她什么’,個個都是有來歷的,決非向壁虛造。”雖然有研究者對上述說法提出異議,但孫先生的看法和林先生的說法都可以聊備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