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憶汪曾祺
鄧友梅
曾祺西歸,報刊約我寫悼念文章我婉拒了。
心中亂糟糟的,幾句悼文能表達多少哀思?安定下來后,再冷靜記述回憶更好些。
曾祺人緣好,朋友們寫的悼念文章各報刊都能見到。
并不缺我這一份兒。
汪曾祺和林斤瀾是建國后我結識得最早的朋友。
說這個沒有自吹之意。
他二位成仙得道,我望塵奠及,是后來的事。
四十七年前還處在大哥二哥相差不多的階段。
曾祺雖已出過小說集,是沈從文先生入室弟子,但這沒給他戴上光環,倒還掛點陰影,被認為曾是另一條道上跑的車;斤瀾在臺灣是地下黨員,蹲過國民黨軍事監獄,九死一生跑回來后只著迷寫劇本,寫的不少卻一部都沒上演過(至今也沒聽說有人上演),相比之下當時處境最順的倒是我。
小八路出身,寫工農兵,在“批判武訓傳”等“戰斗”中表現得既“左”又“粗”。
文章雖寫得平平卻被認為“黨性較強”。
我與曾祺、斤瀾感情密切,好心的同志還提醒:“交朋友要慎重,不要受小資產階級意識的影響!”。
他倆沒嫌我“左”得討厭,我也沒覺得他們“右”得可怕,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對這二人細品起來還有區別。
跟斤瀾是北京人藝的同事,又是我把他拉進北京文聯。
完全平起平坐。
我喝他的酒,他抽我的煙,誰也不等對方招呼。
只是我喝酒有啥喝啥,不挑不撿。
他要煙卻目標分明。
給次的他不要,指著我的口袋喊:“鳳凰,鳳凰,你有好煙在兜里揣著呢!”。
我只好把藏著的好煙拿出來共享。
對曾祺我當兄長對待。
寫文章虛心地聽他批評;讀書誠懇地請他指導,連喝酒都照搬他的喝法。
曾祺家住東單三條,文聯在霞公府,上下班經過王府井。
路邊有個小酒鋪賣羊尾巴油炒麻豆腐。
他下班路上常拐進去“吃一盤麻豆腐”,他約我去,由他付錢,麻豆腐之外每人還要二兩酒。
他并不勸酒,只是指著麻豆腐對我說:“光吃麻豆腐太膩,要潤潤喉。
”說完就抿口酒。
我亦步亦趨,吃一口麻豆腐潤一下喉,沒多久酒量就上了新臺階!
訃告上說曾祺“終年七十七歲”,可我怎么也不相信,那時他才交“而立之年”。
中國人提倡“老要張狂,少要穩當”,汪曾祺算個曲型。
若只見過他古稀之后的“張狂”相,絕想不出他年輕時穩當樣兒!他三十歲時的扮相是:清瘦臉上常帶稀疏絡腮胡碴,背微駝腰略彎胸脯內含,穿一件藍春綢面出風灘羊皮長袍,紐絆從未扣齊;腳上是港造上等皮鞋,好久未曾擦油;左手夾著根香煙,右手里端著一杯熱茶。
說話總是商量的語氣,沒見他大喊大叫過。
有次文聯內部開會,某領導人觀察了他一會,發言時增加了點新內容。
他說:“現在是新中國了么,我們文化干部也講究點扮相么。
要整潔,要充滿朝氣,別弄得暮氣沉沉好不好……”他擔當的角色,也沒法不暮氣。
他是老舍、趙樹理手下的大管事。
在《說說唱唱》編輯部負責日常工作。
《說說唱唱》本是“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的機關刊物。
專門團結、聯系北京城的閑散文人賣稿為生的作者(跟現在的專業作家不是一個意思),如社會言情小說作家張恨水,陳慎言,武俠技擊作者還珠樓主,原《紅玫瑰畫報》主編陶君起,大清國九王多爾袞的王位繼承人、專欄作者金寄水,參加這里工作的還有來自解放區的革命藝人王尊三、大學教授吳曉鈴、既會演話劇還會寫單弦的新文藝工作者杜彭等。
各有各的絕活,哪位也不是省油的燈。
汪曾祺卻應付自如,開展工作結交朋友兩不誤。
這些人之間有時還鬧別扭,卻沒聽過誰跟曾祺有過節兒。
這就靠了他的“穩當”作風。
汪曾祺辦事處人,不靠作派,不使技巧,不玩花活,就憑一副真面孔,一個真性情。
對誰都謙虛有禮,樸素實在。
真談起問題來,你才發現此人學問有真知卓見,寫作有獨到之功,使你敬而不生畏,愛而不生煩。
令我服氣并為之不平的,是他為公忘私,個人利益服從工作需要的作風。
他是上過舊大學的知識分子,是曾有過小名氣的作家,按理(政治課上學來的革命道理)他得滿腦袋個人主義,缺乏革命精神。
因此他申請入黨時支部曾責成我與他保持聯系,進行“幫助”。
結果我發現他的政治覺悟比我還強,個人主義不說比我少也要比我隱蔽點。
我正在寫作上沖刺,為了保護寫作時間,凡對我創作有影響的事我一律推開。
汪曾祺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1948年出版,曾引起文壇轟動。
轟動聲中來到北平,轉過年就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
50年奉命再回到北京,從此當起了編輯。
大家查查他的作品集就明白,從參加革命起到他定為右派止,沒有再寫過一篇小說。
他全部精力都奉獻給編輯工作了。
那時期《說說唱唱》和《民間文學》的原稿上,每一篇都能看到他的勞動痕跡。
他從不為自己失去寫作時間叫苦,更不肯把編輯工作付出的辛勞外傳。
有的作者出名多年,仍不知自己出道與汪曾祺有關。
《說說唱唱》設在一幢日本式小樓里。
日本式房子有大壁櫥,專放廢稿。
來稿每天以百件計,可用量不到百分之一,壁櫥里廢稿如一座小山。
想從這里發現可用之稿,也就如深山探寶。
新收到的來稿還處理不完,也沒誰花功夫到那里鉆探。
可汪曾祺竟從這里沙里淘金般淘出篇名著來。
他為什么和怎么去那里開礦的,我已忘記。
只記得那篇稿子涂抹很亂,滿紙錯別字外加自造怪字如天書一般。
任何編輯初讀此稿,都會望而生畏,讀不完三兩頁就照理扔進退稿堆。
可汪曾祺以超常的毅力讀完了后,認為思想,藝術都大有新意!是篇不可多得的佳作!花工夫改了些勉強能辨認的錯別字,把它呈到了主編趙樹理面前。
樹理看著拍案叫絕,索興親手又改寫了幾段,潤色了幾處,這才拿到《說說唱唱》發表,結果一鳴驚人,中國從此有了篇小說名著《活人塘》,升起顆寫作明星陳登科,卻不知汪曾祺于此有功,登科是我老同學,我對他的創作成就見服得五體投地,但對他“欲與倉頡試比高”的雄心壯志卻不敢恭維。
舉例來說,他那原稿中寫了好幾個“馬”字,下邊都少四個點(即簡化字那一橫),前言后語的情節也都跟“馬”不相干,汪曾祺面對這字抽了半合煙,最后也沒認出來。
幸遇高人康濯,猜著念“趴”,理由是“馬看不見四條腿,那不是趴下了嗎?”為慎重特別去信問陳登科,他回信證明就是念“趴”,并為編輯能認出他創造的字而欣慰!整篇中汪曾祺碰上的這類難題有多少?他從來沒跟人談過。
當然汪曾祺辦的事,也不都令人服氣。
部隊里出了個能人祁建華,發明“速成識字法”,為掃盲工作創造極大成績。
汪曾祺要找人寫“通訊”(那時還不興叫“報告文學”)供“說說唱唱”發表。
他不便指揮別人,就叫我隨他和姚錦一塊去采訪。
我問由誰執筆寫?他說采訪完再商量。
采訪完他和姚錦像商量好似的說:“三人你最小,當然由你干,你交個初稿,我們倆修改,算集體創作。
”我當天開了點夜車,第二天一早就交出初稿供他們修改。
等刊物出版后我一看,文章一字未改不說,卻署了個頗為奇怪的名字:“錦直”。
我問汪曾祺:“這名誰起的?錦直是什么意思?”汪曾祺說:“姚錦起的,錦直就是姚錦的侄子!”我說:“她這么寫你也不改改?”姚錦又搶著說:“他改了,原來我寫的是汪錦侄,是汪曾祺、姚錦兩人侄子之意。
他把汪字刪去了……”,我這才知道上了這大當。
那時沒人認為汪曾祺懂京戲,連他自己也不這樣認為。
北京文聯有人專管戲曲改革。
副主席中有一位就叫梅蘭芳。
而且文化局與文聯合署辦公,戲改科就在編輯部樓下,哪個團要演新戲,都要請他們去指導、審查。
文化局和文聯的業務干部,差不多都有一個“審查證”,什么時候要看戲,進劇場通行無阻。
我們那個辦公樓里幾乎人人會唱戲,連通訊員都能扎上大靠上臺唱《界牌關》,可就沒人聽說汪曾祺也懂京劇。
曾祺看戲倒是有水平的,有些見解不是那些里手們所能提出。
我和他看《伐子都》,他看完議論:“很有點兒希臘悲劇的韻味!子都人格分裂,被良心自責和內心恐懼折磨得發瘋,白日見鬼,好,想象力豐富,編得有深度,演得有魅力,這種大寫意的表演法是中國傳統戲劇藝術的優勢!”看裘盛戎的姚期,前半部對劇本的編排結構,對裘的唱功作功,他贊不絕口。
演到姚期父子綁上法場,他擊節叫好說:“真是大手筆,好一出大悲劇。
”但演到馬五回朝搬兵,砸了金殿,逼著皇上赦免姚氏父子,并帶姚剛到前線殺敵立功,他像氣球泄了氣,連連搖頭。
全場觀眾都出口長氣露出笑容時,曾祺卻遺憾地再三嘆氣說:“完了,完了,挺好一出大悲劇,叫這么個輕佻的結尾毀了!”
比起看戲來,曾祺更愛讀書。
有一陣曾祺讀《儒林外史》挺人迷,看稿累了就跟我們聊幾句《儒林外史》令他佩服的篇章。
他認為最精采的部分是對范進老丈人的描寫。
平時他對范進舉手就打,張口就罵,范進中舉后高興得發了瘋。
要靠他打范進嘴巴來治病了,他手舉起來卻哆嗦得打不下去了!這看起來滑稽可笑,細一思忖卻讓人心跳。
中國人有這種心態的豈止只有屠夫?
可誰也沒想到在這陣閑談之后,有天他拿來部釘成本的稿件,帶點惡作劇的神情對大家說:“閑著沒事我寫著玩,弄了個這個。
你們誰想看看連解悶?”看到題目是《京劇劇本·范進中舉》,屋里人都嗯了一聲,好像說:“就憑你這洋派、沈派、現代派的小說作者,也會寫京劇?”
幾個朋友先后都看了,得出的意見幾乎一致。
人人欽佩,沒有誰說寫得不好。
有的說:“寓意深刻,很有文采”!有的說:“遣詞用語玲瓏剔透!可算得高雅游戲之作。
”可也沒有一個人說適合上演,在舞臺上會紅!
這劇本就擱在那兒了。
劇本是1952年,或53年春天寫的。
那時他和我都還在北京文聯工作。
此后我進“中央文學講習所”學習,他調到“民間文藝研究會”,都離開了北京市文聯。
1956年我從文學講習所畢業,響應偉大領袖“有出息的文藝工作者,要到工農兵群眾中去”的號召,到建筑公司作了基層干部。
有天忽然接到曾祺電話,:“喂,范進中舉由奚嘯伯排出來了,星期天在慶樂彩排,你瞧瞧去好不好?”
老實講連這劇本的事我都忘了。
能看看彩排當然好,不光我去了,還帶了公司一位曾在劇團拉過胡琴的朋友和一位宣傳部同事,一清早就去了大柵欄。
看彩排的人不多,主要是文化局戲改科同志和文聯同事。
大多數是內行。
奚嘯伯先生是票友出身,頗有文人氣質,是梨園界少數幾個懂書法會寫字的人之一,演范進中舉怕是再難找到比他合適的人了。
不過奚先生嗓子有個特點,音色好音量較弱。
他又是票友出身,雖然身上不錯,但纖巧而欠夸張,因此這出戲聽起來有味而不叫遠,看起來有趣欠火暴。
這一來就突出了這劇本適宜讀而未必適于演的特點。
所以戲看完,朋友們都覺得詞雅意深,但未必會得到普通觀眾接受。
但戲改科的同志對此還是十分支持的。
他們跟我說:“曾祺頭一次寫戲,能達到這水平就不錯了。
他以后要能接著再寫,準會越寫越好。”
我深知他是一時高興,不會拿寫劇本當正業。
果然,不久就來了個文藝早春。
中央宣傳工作會議召開,號召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報刊的架子放下了,面目親切平和了,文章的題材、體裁、風格多樣化起來,真有點輕松靈活的味道了。
汪曾祺沒再弄劇本,倒是寫起他拿手的散文來了。
《公共汽車》、《下水道和孩子》在《人民文學》上,在《詩刊》上一篇接一篇發了出來。
發一篇招來一陣掌聲。
這是他進入新中國后第一次在全國性的大刊物上發表純文學作品。
也是我們相識后我見他最意氣風發,得意而不忘形的時期。
可惜好景不長,剛進入1957年5月,報紙上就發出了《這是為什么?》的社論,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反右派斗爭!
汪曾祺這樣的人,命里注定是脫不了反右這一關的。
盡管他從來不鋒芒畢露,也沒寫冒尖帶刺的文章,我和他被請回北京文聯參加座談會,我說了話他沒說話,可還是和我一樣被錯劃成了右派。
但當上右派后我倆運氣卻來了個剪刀差。
我一頭跌進深坑,再沒緩過氣來。
他卻因禍得福,先是碰到個比較講道理通人情的改造單位,使他在勞動中仍保持了作人的尊嚴和閑心。
碰到1962與1963年暖流回潮,竟然續寫出了《羊舍一宿》等小說。
這是新中國成立后,他發表的首批小說。
接著在安排工作時,靠了北京有關單位和熱心老朋友們的幫助和支持,以他寫過《范進中舉》為理由,把他調進了北京京劇團,當起了專業編劇。
當時我在邊遠的改造地點,獲得回京探親機會,立刻約林斤瀾一起找到曾祺為其祝賀。
我們避而不談文學,只講吃喝。
曾祺特意弄了瓶“蓮花白”,做了一個冰糖肘子,一個炒雞蛋,他頗為得意他說:“你們知道嗎?以前飯館招廚師,考他做菜手藝炒雞蛋。
雞蛋炒得好,別的菜不在話下……”
沒想到這一調動還救了他一命。
我恨透了江青和她培植的“樣板戲”,但我還得承認“樣板戲”救汪曾祺有功。
汪曾祺除了是右派,還曾背著個歷史問題黑鍋,所以他在北京文聯積極申請入黨而難以如愿。
幸虧他搞“樣板戲”得到旗手賞識,有關方面認真調查其歷史,才發現所謂歷史問題是個荒唐的笑話,掀去了扣在他頭上二十多年的屎盆子。
不然就憑這一件,能否挺過**十年,很難猜測。
汪曾祺靠“樣板戲”保住命,出了名,甚至上了天安門,但始終保持清醒,從沒有燒得暈頭轉向。
這時我正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不止一只腳。
這時他已搬到城里住了,我回北京探親,事先沒打招呼就去看他,他表示意外的驚喜。
談話中我表示為他的境遇高興,相信他在順境中更能把握自己。
他說:“我還有這點自知之明,人家只是要用我的文字能力,我也從沒有過非份之想。
知進知退,保住腦袋喝湯吧……”在那種形勢下,他頭腦不熱,神智不昏,因之“四人幫”倒臺后,他沒有說不清楚的事。
既沒與人結下仇,也沒給人下過絆,順順當當進入了撥亂反正的時代。
當然經過這場大風波,他感到有點疲勞,嘗過一輪大起落對世事有點冷漠。
他很想休息一陣。
這時就看出朋友的作用了。
斤瀾知道曾祺的心態,跟我說過多次:“咱們得拉著他一塊干,不能叫他消沉!”恰好北京出版社要重印五十年代幾個人的舊作,編為一套叢書。
王蒙、斤瀾、劉紹棠和我都在冊,但沒有曾祺。
林斤瀾就建議一定加上汪曾祺。
出版社接受了意見,曾祺自己卻表示婉拒。
理由是解放前的作品有些不愿收,解放后的不夠數。
斤瀾知道后找到他家與其爭論,連批評與勸說,要他盡快再趕寫出一批小說或散文來,湊夠一集出版。
他被錚友赤誠感動,這才又拿起筆來寫小說和散文,由此激發了汪曾祺寫作生涯的第三次浪潮!
寫過“樣板戲”的汪曾祺在新時期文學界仍然閃光,但他并不因此而美化和粉飾臭名昭著的“樣板戲”。
這很顯示他的人格和魄力。
當有人懷念、留戀、美化曾使自己受益的“樣板戲”,甚至辯解說“江青跟樣板戲并沒多大關系”時,汪曾祺卻不怕丟人,敢于露丑,現身說法,以自己經歷的事實證明江青是怎樣奴役藝術界,使其為“四人幫”反動政治服務的。
汪曾祺并不因為自己受益于“樣板戲”就顛倒黑白,誤人保己。
我曾在一個會上說過,就敢于否定樣板戲這一點來說,汪曾祺是位英雄!
(原載《文學自由談》1997年第5期)
參考資料:http://**01-author/w/16-wang-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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